针尖蜜(出书版)——辛夷坞
时间:2022-03-01 17:19:31

  “我妈也这么说。可我那时只觉得很烦。后来还是因为橡皮出了事。村口的小卖部有整套花里胡哨的橡皮在卖,水果味儿的,卫乐很喜欢,缠着我给她买。她把新买的橡皮带到教室,班上有女同学说自己有一套一模一样的橡皮不见了,非说是卫乐偷走了她的。放学后卫乐被几个同学拖到学校的后山,让她把橡皮还回来,还要给她一点儿教训。我在学校门口没有等到卫乐出来,到处找她,在认识的人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儿。我赶到了后山,看到她被人围着,一个劲儿地哭,也不辩解,搂着那盒橡皮怎么都不撒手。我本来要冲上去的,对方只是几个低年级女生,她们在我面前不敢怎么样。可我那时偏偏挪不动脚。我烦透了那盒橡皮,烦透了看着她哭。买橡皮的钱是我一个星期没吃早餐攒下的,本来想给自己买本字典,卫乐只知道惦记她想要的东西。我不想再听我妈说‘别让你妹哭,你是哥哥’。我什么都让给她了,可是凭什么?因为我和她同时投胎到一个子宫,结果我先被生了出来?”
  陈樨叹了口气,又听卫嘉接着说道:“于是我自己回了家。我以为对方只是几个小女生,缴了卫乐的橡皮,像以前那样取笑她一会儿就散了。没想到卫乐护着橡皮,把其中一个女生的手咬出了血,对方一气之下扒了她的衣服。她就这么光着身子从学校走回了家,手里只揣着她的橡皮。她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回来的路上要经过村口的大路……”
  他没再往下说。陈樨完全可以想象那个画面。她润了润喉咙才轻声问:“你妈后来又打你了?”
  “没有。”卫嘉摇头,“我去学校后山把卫乐的衣服捡了回来,卫乐不愿意穿。她说我是坏人,她看到我从后山走开了。还说我不是她哥哥,以后也不许我叫她‘乐乐’。我妈让我抱着这些衣服在院子里跪了一整晚。卫乐看我半夜还跪着,又想拉我起来,哭着去问我妈为什么要罚我。不好的事情她总是忘得很快。那件事后村里的人都拿卫乐当笑话看。我爸回来去学校闹了一场,那几个女生才向卫乐道歉。可卫乐再也不愿意上学,我爸妈没勉强,替她办了休学手续。我妈自己在家教她最基础的知识,让我跟我爸去了城里生活,只有节假日我们才会见面。后来的事我好像跟你提过,过了几年,我爸有了外遇,我妈被查出肝癌晚期,没有人再顾得上卫乐。她照顾不了自己,我不管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不是孤儿,你爸还在呢!我刚才还说他心疼你,真的心疼儿子应该替你分担才对。说起来这都不叫‘替你’分担。他是亲爸,卫乐首先是他的责任!”
  “我爸……他也不是不心疼我。”卫嘉有些难以启齿,然而都说到这分上了,如她所言,光着就光着吧,也没必要守着最后的遮羞布。
  “我爸上半辈子算得上是聪明能干的人,他一直接受不了自己有个那样的女儿。他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从外面回来常常只给我买礼物,我妈提醒他,他才会给卫乐带两颗糖。后来卫乐被村里的人取笑、说闲话,我爸更把她当成心里的一根刺。我妈生病他也认定是卫乐闹的。”
  他越说声音越低沉,与他相隔不过一拳的陈樨有时也只能勉强听清。
  “有件事儿连我妈也不知道。卫乐生病后没多久,那时我们还没上小学。有一次我爸开着车带我们兄妹俩去玩儿。那是一个从没去过的景区,晚上我们一起逛夜市,人特别多。有那种简易的儿童游乐场,我想坐碰碰车,卫乐害怕。我爸就买票让我一个人玩儿。等我玩儿了一圈回来,出口只有我爸在等我。我问他,卫乐上哪儿去了?他让我先跟他回去,别的事不用管。我妈反复嘱咐过我,在外面要看好卫乐。我挣脱我爸到处找卫乐,大声喊她的名字。后来是夜市的管理人员听见了,替我们把卫乐找了回来。她险些被陌生人带走,糊里糊涂地说爸爸带她上厕所,她出来的时候人就不见了。其他人都说我爸太大意,我知道他不是,他看着卫乐的样子就好像看着身上的一块疮疤。他让我不要在我妈面前提起这事,我答应了。回去后什么都没说,卫乐也忘得一干二净。”
  陈樨吁了口气:“我的天!难怪你妈临终前要把卫乐托付给你,她知道靠得住的只有你了。”
  “不不,她知道我也讨厌卫乐,讨厌要把一个人当成自己甩不掉的包袱。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但你很难真正体会那种感受。她一辈子也好不了,可她是我的亲人,她什么都没做错,我不能恨她。我妈的病也是这样,我们没有选择。我爸说我脾气像我妈,其实我更像他。我也常常盼着卫乐消失,如果没有她,我们都会过得轻松很多。”卫嘉木然道:“但我妈更愿意相信即使我再讨厌卫乐,也做不出扔了她这种事。我只会一边憎恶包袱,一边背着它。”
  本章完
 
 
第68章 尬姐也是姐1
  卫嘉说这些时视线落在前方黑暗的某处,语气平静到近乎冷酷,但他的手在无意识地抠着墙砖缝隙凸起的水泥块。陈樨担心那个力道会把手指磨破了,试着让他停下来。刚碰到卫嘉指尖,他便如触火炭般往后一缩。
  “我妈不会想到,过了那么多年,我们父子俩还是一起把卫乐给扔了,扔得名正言顺地,大家都很高兴。陈樨,那天你刚听说卫乐的婚事,在电话里骂我‘推卸责任’。当时我不承认,其实你是对的。”
  卫嘉低头掏出他爸给的半包烟,又去翻找找打火机。陈樨冷不防夺了烟,把它们揉成团扔在脚下,然后做了自己一个月前就想做的事。
  她倾身抱住了他。
  得知卫乐婚讯那天,半夜里她鬼使神差地爬起来把旧号码的sim卡装进了新手机,里面弹出了来自于卫嘉的两条信息和四个未接来电。信息发来的时间要往前推半年,两条相隔十天左右。
  第一条上面写着:“有媒人上门说卫乐的婚事。我跟我爸吵了一架,觉得自己确实没用。”
  第二条信息是:“陈樨,卫乐可能要嫁人了。”
  四个未接电话则断断续续分布在信息发出后的那个月里,之后就没有再打来。等到陈樨从孙见川那里得知此事,主动去电诘问时,他已是浮云淡薄的态度。卫嘉是个能扛着绝不哼一声的人,那些石沉大海的信息和无法接通的电话是他软弱的极限。陈樨抽出那张电话卡之后便改签了飞往外婆家的机票,数着日子来到了他身边。她看到他理性寡情地张罗婚事,回避她,冷落她。她有些不高兴,却没有真正生他的气,因为她相信那不是真的。真正的卫嘉锁在那张旧sim卡里,被她揣在身上。
  “不要动,让我抱一下又不会死。”陈樨踮起脚,用下巴蹭了蹭卫嘉的肩窝,被静电和他外套上的凉意刺激得“嘶”了一声。他整个人是紧绷生冷的,她固执地靠近他,说:“不要再难过了!”
  “我没有。”
  “也不要再委屈了。小受气包,姐姐说过要给你糖吃的。”
  她松开一只手,拿出卫乐给的那两颗糖在卫嘉眼前晃了晃。卫嘉失笑,不知是为了她的话,还是为了她的糖。
  “有时我也分不清卫乐到底懂不懂事。那次我和我爸吵过后,他怕我扔了马场带卫乐走,答应我不会勉强卫乐。可没过几天,他又说卫乐已经答应了这门婚事。我问卫乐为什么,是不是爸吓唬她了?她乐呵呵地告诉我:‘别人都说我只要嫁出去就能照顾嘉嘉。我也要照顾你一次,当一回你的姐姐。’”
  陈樨靠近卫嘉颈脖处,从那里听到的声音是“嗡嗡”地,带着与身体的共鸣。
  “她还说双胞胎在娘肚子里时也排着队,排上面那个才是姐姐,所以她才一直不肯叫我哥哥。”
  “很有道理,我们乐乐聪明着呢!”
  “她小时候真的很机灵。我一直在想,假如她发病那个晚上我走进了雪里,假如我呼救再大声一些,是不是她现在还好好地……像你一样。”
  他整个人在轻微地颤抖,陈樨将他搂得更紧,掌心摩挲着他的臂膀和后背,一遍一遍,无关情欲,只是安抚、接纳和给予。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躯体逐渐变得放松而顺从,她的拥抱不再是单方面的靠近,差点儿被冻僵了的肢体也在他体温的环绕下一点点回暖。
  他们抱了好一会儿,直到陈樨打了个喷嚏。那声音在身前简直如惊雷炸响,卫嘉忍不住笑了。阴霾在消散,理性也随之回笼,他开始感到不好意思,拍了拍陈樨的后脑勺:“冷吗?我都出汗了。你先把手松松。”
  陈樨很不厚道地在他的衣服上蹭了蹭痒痒的鼻尖,嘟囔道:“你这家伙过河拆桥。”
  卫嘉朝栅栏门的方向看去。刚才他们说话的声音压得足够低,他也留心着墙那边的动静,可难保有人无意中经过。
  “让人看到不好。”
  “有什么呀,这是纯洁的拥抱!”
  “我知道……刚才谢谢你。乡下人传统,见不得这些,传出去叫人误会。”
  “要不然我们换个地方?”
  卫嘉无奈,手飞快地在她腰上挠了一下。陈樨惊呼着缩身后退,两人这才分开。
  “要死啊!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死穴?”
  “我看过你和卫乐闹着玩,连她都能咯吱得你满床打滚。”
  陈樨活动着发麻的胳膊,吊着眼梢看他:“你以为我稀罕抱你,一身马骚味儿!”
  卫嘉莞尔:“您辛苦了。”
  本章完
 
 
第69章 尬姐也是姐2
  陈樨“哼”了一声。她倒不是信口栽赃,他身上的气味实在称不上小清新,她嗅到了皮革、烟草、柠檬味香皂、年轻男人身上的汗味儿和一点马匹特有的腥臊。可是作为一个对气味敏感的人,她并不排斥这个味道,还离奇地有些上头。只是眼下她才不会告诉他。
  “老实交代,刚才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
  “骗人,我能从你呼吸的声音里听出不对劲。”
  “嗯,本来是有点儿难过,有人给我糖吃就忍住了。”
  “给你的糖你倒是吃呀!”
  卫嘉这时只能顺着毛捋她,老老实实掏出她刚才放他外套口袋里的糖,剥了一颗放嘴里,甜得眯了眼。
  “你真的不喜欢吃糖?是卫乐记错了?”
  “小时候喜欢。卫乐总跟我抢,干脆就不喜欢了。”
  “喜欢怎么能变成不喜欢?”
  “忘记这个味道就可以了。”
  卫嘉嘴里含着糖,说话的声音含糊,脸颊鼓起一块儿,竟显出了几分稚气来。陈樨新奇地盯着他看,想象着年幼的他是什么模样,心软得稀巴烂。
  “吃了我的糖,叫声姐姐来听听。”她嘴贱地撩拨。
  卫嘉掀着眼皮看她,难得听话地开口叫道:“尬姐!”
  “尬姐也是姐!”她笑起来眼睛晶亮,“好吃吗?让我尝尝。”
  他不做声。陈樨催促道:“快把糖给我,吃独食可不好。”
  卫嘉悄悄将嘴里的奶糖卷到脸颊一侧,轻声说:“过分了啊!”
  陈樨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嘴角的笑意逐渐荡漾开来:“你在想什么?我要的是你兜里那颗糖。谁要吃你的口水?”
  “哦。”他讷讷地将另一颗糖放在她摊开的手心,回避了她满是调侃和窥探的笑眼。
  “哟哟,我们嘉嘉害羞了!”陈樨乐不可支。
  承认自己脸皮不如她厚也没什么大不了。卫嘉尽可能让自己语气如常,他说:“多大的人了,还叫‘嘉嘉’。”
  “不许叫‘嘉嘉’,那我以后叫你‘红红’!”
  “为什么?”
  “你照照镜子,好好的一张脸,又是风吹又是日晒,都快长出高原红了。颧骨上是怎么回事?冻裂了吗?你现在不如以前好看了。太瘦,皮肤还不好!要是我现在才认识你,绝对不会见色起意!”
  卫嘉不甚在意地摸着自己的脸:“红吗?”
  陈樨沉吟道:“跟你的红内裤比起来稍逊几分。”
  他被她的生猛刺激得又往门那边看了看,拽着她走远了几步。
  “别胡说!”
  “以前我在你家看到的红色男式内裤难道不是你的?你以为晾在后院我就看不见了?”
  “不是……是……是有那么一条。”卫嘉都结巴了,“杨哥去赶集给我捎回来的,一盒里面就一条红的,我总不能扔了它。”
  “那我怎么是胡说呢,穿红内裤、红着脸的小红红!真的只有那么一条?”
  “就一条!我发誓!”
  “我看看。”
  “陈樨,别闹……陈樨!”
  卫嘉闪躲着陈樨的来袭,好不容易截住了她的手,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奇了怪了,他为什么要跟她讨论这个,还为一条内裤发誓!
  “就叫‘嘉嘉’好了,随便叫!”他放弃了抵抗。
  “嘉嘉嘉嘉嘉嘉……”陈樨开心地连叫了好几声。卫嘉抿着嘴听着,她的声音里好像有根看不见的鱼线,带着尖利的钩,每叫“嘉嘉”一次,他胸腔似有什么也被牵引着呼之欲出。这是他理解不了的陌生感受,满满当当,又空空落落。
  等陈樨乐够了,卫嘉说:“你出来多久了,还饿着肚子吧。快回去,菜该上齐了。”
  “现在回去干什么?你操心操心你自己吧!”陈樨反问他,“三叔公的家人还在前头,你要怎么办?”
  卫嘉低头,睫毛忽闪,可语气还是平淡的:“酒我是不会喝的。礼金我爸出面收下了,后面的事也轮不到我过问。”
  “马场呢?你守着它还有意义吗?”
  卫嘉没有回答。
  陈樨听着马咀嚼草料的声音,吸吸鼻子道:“我不回席上去了,你也别去。我们找个地方透透气,把马牵上。”
  卫嘉下意识地回答:“那怎么行,我等会儿还有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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