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生死嫁娶时偶尔产生关联的人,可不就是陈樨说的“远房亲戚”?因为她是陈樨,卫嘉不能对她置之不理。然而他需要一种更安全坚固的关系。没有人会被“远房亲戚”抓住命门,把极致的快乐和恐惧交到对方手里。当对方离开,心中不必有任何波澜。
切肉时卫嘉的左手食指被刀划出了一道口子,他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冲洗,伤口不浅,血一下止不住。他的工作需要手部的精细动作,平时也会很小心,鲜少弄伤自己。
“你残废了……陈樨会侍候你?”尤淸芬把轮椅摇到厨房门口,阴测测地嘲笑。她的声音难听到了极点。卫嘉绕过她去找药箱,有血滴在了轮椅扶手上。她盯着那滴血看,不知怎么变得暴躁了起来,吃力追着沉默包扎伤口的人,连说带比划:“让……让你信她……鬼话,鬼话!糊涂玩意儿……吃亏还不够?”
卫嘉压根不理她,被她竭力拍打轮椅的声音吵得心烦,才漠然回应道:“我问你意见了?”
“你当初让我……死……我就闭嘴……嗬嗬!”尤淸芬用粗嘎的声音说道。
五年前陈樨从金光巷离开,卫嘉次日把尤淸芬送回了疗养院。可是没过多久,积郁于心的尤淸芬二次中风,抢救回来后无论身体和精神状态都跌至谷底,她几次在疗养院中试图了断自己。院方无力承担风险,原定的收费标准也不再适用于她如今的状况,只好又联系了她唯一的继子。卫嘉答应把尤淸芬带回去照料。
这并不是尤淸芬期盼的结果,她想要的是解脱。回到金光巷后,她趁卫嘉不在,摸出了卫林峰活着时给她买的一支口红。伤残的手不听使唤,口红抹得下半张脸都是,随后她用口红外壳的小镜子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十几道。可惜血流得太慢,卫嘉下班回来尤淸芬还没死。卫嘉没送她去医院,自己给她缝合了伤口,一如抢救路边野狗。
他说:“别死在这房子里,对房子不好。”
但她这个废人又去不了别处,于是拖着躯壳留了下来,日复一日拖累着他。卫嘉对尤淸芬谈不上好,但他让她活着,两人不咸不淡地耗日子。
正因为这样,尤淸芬见过卫嘉在寒夜里跑到力竭,近乎虚脱地归来;也见过他为刚出生就没了妈的小猫崽子熬得两眼通红;他对着电视发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不看任何的新闻和节目。直到卫嘉和伙伴自己开了诊所,整日为生计忙碌,他才渐渐回到正常的轨迹。虽然多次大扫除他都避过了陈樨的旧物,相差无几的生活物品,他的手会不自觉地伸向品牌名里带个“xi”字音的——“希望牌”马桶刷、“晨曦”卫生纸、“好欢喜”自动晾衣架、“夕多多”水果……但他又是那个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好好生活的人了。时间于尤淸芬而言是无尽酷刑,但它对嘉嘉做了件好事。
谁料老天爷不长眼,五年过去,尤淸芬还没死成,那个作践卫嘉的人竟然死了老公重新找上门来,还带来一个聒噪的小杂种。被作践的人脚步却一天比一天轻快。
“嘉嘉……不要重来……狗改不了吃……屎!”
卫嘉回头对尤淸芬说:“讲点礼貌!你吃我的住我的,还骂我是狗,这不合适!”
他用裹着纱布的手,有条不紊地把四菜一汤端上了桌,破例招呼对面的人:“不小心做多了,你吃啊,浪费不好。”尤淸芬盯着他,眼神从愤怒,不认同,渐渐转为对一个病人的同情。他能和陈樨厮混那么多年,早就不正常了!
这时卫金桂回来了,绕在卫嘉脚边“喵喵”地讨吃的。它也一样没良心,脾气坏,心野得很,小屋子关不住它,在外面饿了肚子、打了败仗才会消停几日。可是只要窗户没关牢,它总会在某个时刻忽然钻进来。
卫嘉不许尤淸芬把吃剩的骨头吐给卫金桂,人的饭菜对于猫来说盐分太多。据陈樨评价,卫嘉做的菜比从前有滋味。她以为卫嘉是故意迁就她的重口味,其实卫嘉这几年做菜都这样,忘记是什么时候改了极度少油少盐的饮食习惯,哪怕那是个健康的习惯。他自己再尝到寡淡的清汤面都觉得难以下咽。
五年!她在改变,他也变了。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通往幸福有两条路,第一条是如愿以偿,另一条是舍弃所有愿望。没办法,哪一条都是奢望。”
本章完
第160章 事了拂衣归
陈樨走了一周,她网购的东西还源源不断地送来。她留的是卫嘉的联系方式,包裹直接寄往诊所。前台员工也意识到卫医生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他最近网购的数量比过去一年都多,不少快递从包装盒上就能看出是女性用品。
卫嘉收了快递就往杂物间里堆,其中有个泡沫箱,他疑心里头装着生鲜产品,于是给陈樨打了电话。大晚上的,陈樨那边热闹得很,有音乐,有笑声,她的声音也透出微醺后的愉悦,全然不似她所说的灰溜溜回去收拾残局。
陈樨一点也没跟卫嘉见外,她说:“泡沫箱里是我买的冰淇淋,你火气大的时候可以吃两口。我在和制片人吃饭呢!有部戏他们觉得很适合我,剧本还凑活。我让经纪人把我复出的消息放出去了,只要片酬合适的都可以谈一谈。我还是有市场的,有一个投资人还是我的忠实影迷……”
然而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卫嘉说:“你不要乱买东西,冰箱塞不下了。”
江海树比较懂事,他回到北京当晚还知道发来一个信息——“已到达,勿念!”虽然卫嘉此前没有保存他的联系方式,也未必挂念他。
有一就有二,几天后的夜里卫嘉接到江海树打来的电话,他带着哭腔说自己人在医院里躺着,浑身上下都疼,身边只有个五大三粗的护工陪着,晚上醒来还有点害怕……他只管倾诉,却不肯说自己出了什么毛病,只是别别扭扭地强调是个“小手术”。
卫嘉问陈樨跑哪去了?江海树说:“我妈有很多事要做,手术那天她来了……嘉哥,你别跟她提我打电话的事,我是个大人了,只是一下子有些难受想找个人说说话。你们记得替要我喂‘红水泡’呀!”
卫嘉木然地听着江海树的絮叨,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江韬儿子的倾诉对象。江海树一时死不了,卫嘉也懒得打听他人隐私。“母子”俩没一个靠谱的!
尤淸芬最近没事就对着那个大汤碗发呆,仿佛在和金鱼较劲,看谁先把谁熬死。“红水泡”在水里不断碰壁,张合着饥饿的嘴。卫嘉把江海树对金鱼的牵挂转达给尤淸芬,正好看到尤淸芬抬起颤颤巍巍的手,往大汤碗里洒鱼食,假如只看她苦大仇深的神色,会让人疑心她往里面下的是砒霜。
离开后的第十天,陈樨回来了。
那天卫嘉上早班,晨跑回来就领着“花样年华”广场舞群的大妈大姐在河堤边练太极。他们刚上了一套“32式”太极剑,大部分人动作没记全,舞得千奇百怪。卫嘉口头给她们纠正姿势,一个大姐警觉地提醒道:“小卫医生,那女的盯了你很久,你认不认识?”
卫嘉循声望去,陈樨倚在一棵大柳树下。两人视线对上,她朝他抬了抬下巴。盛夏的早晨,她身上帽子、口罩、墨镜一应俱全,还都是黑压压的颜色,配合双手交叉环抱胸前的姿势,想不引人注意都困难。
“这柴火妞谁啊?”
“怕不是来追债的?”
“卫医生怎么会在外头欠债,你没见柴火妞朝他挥手他点头了?俩人认识!”
“花样年华”的姐妹们肆无忌惮地在当事人跟前议论八卦。
“柴火妞”在对面催促卫嘉:“走啦!吃早餐去!”
声音怪好听的,但也透着股盛气凌人的味道。卫嘉好脾气地表示打完这一轮再走——两人都一起吃早餐了,没一腿才怪!姐妹们替小卫医生暗抱不平。
这“柴火妞”不但脾气不好,耐心也欠奉,走近了朝卫嘉嚷嚷:“你这瞎比划半天了,那么简单的一套动作也没教出个头绪,我看着都累!”
与卫嘉认识了好几年的梁大姐听不下去了:“年轻人不懂不要张口就来!我们这套太极剑讲究的是灵活多变,抽、带、撩、刺、点、劈,每个步骤做到规范是门大学问。”
陈樨这辈子最听不得别人说她不懂,尤其是当着卫嘉的面,当即夺了卫嘉的剑,双手交替挽了个复杂的剑花,一条腿笔直地搭在一旁的树干上来了个朝天蹬。她拍过不少打戏,实打实跟着专业武师练过,技压金光巷老姐妹们完全不在话下。
趁众人被唬住了,她又对剑招进行了拆解,一顿流利操作加讲解,听得人一愣一愣的。虽不能立刻化腐朽为神奇,但她对动作要点的解释确实比某位兽医更精准到位。在这“讨债柴火妞”的强行输出之下,老姐妹们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完了整套剑法。还没打听清楚来者究竟何许人,她已“事了拂衣去”,小卫医生也随她走了。
卫嘉早在陈樨夺剑时已退至一旁避免被其误伤。她头发还没干,闻着像家里洗发水的味道。今早他出门时人还没回来,这个时间点出现,是连夜坐的火车。
走至人少的地方陈樨摘了墨镜,她的眼睛在对他笑:“小雀雀,快向归来的鸿鹄展开欢迎的翅膀!”
“回就回,为什么要骂人?”卫嘉瞥了她一眼。
陈樨乐不可支地说:“这只是一种爱称,怎么能是骂人呢?你非要想歪,我告诉你,加拿大北部有一种燕雀,一周内可以完成300次交配……”
“那叫黄腹铁爪鹀!”卫嘉决心回去后就把书桌上那本《美洲鸟类》压箱底。她是怎么从一本经典的鸟类图谱里发现华点的?
“你表现得很平静嘛,猜我要回来了?”陈樨问,
卫嘉笑笑不语,恐怕她自己在买车票前也没预计到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心中有底,全靠江海树昨晚又给了他发了条信息:“已上车,勿念!”
“好好走路,你身上没骨头?路上都是熟人……”
“我们是关系特别好的远房亲戚,他们迟早会习惯的。咦,你手怎么回事!”
“小伤,现在没事了。我们去哪?想吃什么?”
江海树坐在社区篮球场旁看人打球,陈樨和卫嘉像玩四人三足一般走来,他拎着几人份的豆浆油条迎了上去。他走路时脚微微向外撇,卫嘉一看便明白了他做的是哪种“小手术”,为什么陈樨拒绝陪护。江海树的嗓音也不对劲,不能吃热食,不能吃硬物——那天他说自己浑身“上下”难受,概括得十分到位,他还割除了扁桃体。
后来据江海树透露,他自幼常因扁桃体发炎导致高烧,医生建议切除,出于种种原因拖到了十七岁的暑假。手术时间是陈樨提前预约好的,那时他们还没下定决心投奔卫嘉。这次北京之行除去陈樨必须和处理江韬遗产案的律师碰一面,顺便为接戏做准备,江海树手术时间到了也是原因之一。
至于“下面”那个手术,纯属陈樨一拍脑袋的决定。割扁桃体的医生对她说明手术需要全身麻醉,她想到了几年前在江海树体检报告上看到的“包茎”的结论,于是问医生既然已经全麻,两个小手术能否一起做了。医生回答在两个科室事先协调好的前提下是完全可以的。就这样,江海树懵懵懂懂从麻醉中醒来,受到了两种疼痛的洗礼。
这一听就是陈樨会做出来的事。卫嘉忍着笑开解江海树:“麻醉是存在风险的,两个手术一并解决,理论上可以减少一次风险。她是为你着想。”
江海树毫不怀疑这一点,他只是有点疼,外加一点点尴尬。好在有卫嘉明白他这点微妙心思。进入青春期后,江海树还是头一回感受到来自男性长辈的关心和理解。他对卫嘉更生出了同为男人的心有戚戚然,自觉与这个未来的继父更有默契了。趁陈樨不在,他悄悄向卫嘉打听:“嘉哥,你小时候也做过这个手术吗?”
卫嘉面无表情地打量江海树:“我现在经常做,多的时候一天五台——不过我通常是直接摘除,你想试试吗?”
陈樨想养宠物的要求被卫嘉无视,但江海树完成了她的心愿。火车上一夜没合眼,她补眠到中午,江海树兴匆匆地敲门:“妈,妈!您有宠物了,我在外边捡到一条流浪狗!”
陈樨懒洋洋走出房间,差点被剧烈的狗臭味熏吐,再定睛一看,阳台外有只瘦骨嶙峋的大狗正把头埋在装剩饭的大碗里狂吃不休。
“这是条德国黑贝,纯的,特别听话!是吧,好狗狗,跟咱妈打个招呼!”江海树捡到宝似地亢奋,他摇了摇狗绳,那狗仿佛听懂了指令,咧着嘴回头朝陈樨猛摇几下尾巴,又继续干饭去了。
陈樨差点背过气去,这狗脏兮兮的不说,身上的毛都快秃了,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怕不是在垃圾堆里滚了十几年!
她二话不说指着门说:“趁卫嘉还没下班,你赶紧把它弄出去,否则你的下场连这条狗都不如……”
“我觉得嘉哥不是没有爱心的人。”江海树不敢直面顶撞陈樨,抓牢了狗绳小声道,“这狗可怜得很,回北京前我就在市场门口看到它翻垃圾。我喂它一块肉干,它每次见到我都跟老远。它和卫金桂还是朋友,我见过它们在一起晒太阳。它不咬人的,以后我给它洗澡,弄干净了嘉哥会接受它的。”
“你和我谁更了解卫嘉?别以为他收留我们两个破落户就成慈善家了。江海树你麻药是不是还没过?以前住着大房子也没见你养只仓鼠,现在人都挤得慌,你往家里带只大狼狗?”
“以前没听说您喜欢宠物……”
尤淸芬在房门口看热闹,听到江海树的嘟囔,她“嘎嘎”地笑:“这狗……和你妈……配得很!”
陈樨赶在狗味进一步扩散前,强行让江海树把狗弄走。她担心江海树心软,自己也跟出了门,非要看着他把狗送回原来的地方。那条流浪狗恋恋不舍地离了饭盆,顶着和一身骨架不匹配的圆肚子跟在他们后头。
陈樨很少白天主动出门,虽然口罩带上了,但她还是有些不适应。老社区的居民楼下总是聚集着闲人,她们对从卫嘉屋里出来的女人也投去了同样不适应的目光。有个抱孙子的大妈招呼道:“哟,这不是小卫医生的女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