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日记中写道:“我觉得显荣哥喜欢我的表姐,因为表姐长得漂亮,而且还是马上要毕业的初中生,文化也比我高。但我还是喜欢他,希望他一辈子罩着我。”
胡显荣往前翻动着余兴彩的留言册,看到了去年冬天爷爷去世那天的日记:
“从窗户里,我看到了一个身影正在从银竹沟口进入那段幽深峡谷,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显荣哥,我想去迎接他,给他壮壮胆。
但是爸妈和姐姐一定会说我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认为我和显荣哥在耍朋友。
其实我就是将他当作自己的亲哥哥,显荣哥平时那么严肃,应该什么都不怕,我默默地给他勇气和鼓励。”
“显荣哥一定是渴坏了,在我家水缸里喝了一大瓢冷水,希望他不要感冒生病,我将几片感冒药装在书包里,为他准备着。”
“显荣哥的爷爷去世,我很伤心,他应该更伤心,还跑了这么远的路,一定也很累,我想去他家帮忙做点什么,被妈妈训斥了一顿,明天还要上学,只能一个人走过那段幽深峡谷,显荣哥,过几天我们又可以见面了,一起走过那段让人害怕的山谷。”
在留言册末尾,画着两个能分得清性别的人物,胡显荣知道那是画的他和余兴彩两人,人物画下端写着四个大字:我罩着你。
胡显荣放下留言册,心里想了很多事情。相比而言,自己对金德兰的那种喜欢跟余兴彩对自己的喜欢,其实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各自处理这种感觉的态度不同而已,他不想让这位阳光活泼的小丫头变成自己的样子。
放学后,两人继续走在那段令人发毛的峡谷里,互相保持沉默,让周围的环境显得更加幽静。
胡显荣继续和往常一样,走到一半的路程就停下歇息片刻,跟在身后的余兴彩也有样学样地停下步伐。
“你的留言册我看完了,竟然写了那么厚一本,我都感动得快哭了。”胡显荣率先打破沉默。
余兴彩立马来了兴致,“我在教室外边偷偷看着你,才没看到你流眼泪。”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羞涩,这是很难见到的情形。
“男儿有泪不轻弹,爷爷去世的时候,我都没哭出来,但我在心里默默地掉泪。”
余兴彩喜出望外,又恢复了她那一贯天真活泼的笑容,“显荣哥,只要你不觉得我幼稚就好,就算你喜欢德兰姐,我也会一直把你当亲哥哥看待,让你一直罩着我。”
“小小年纪不好好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整天瞎琢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胡显荣说完就重新迈步前行,余兴彩继续紧随其后。
余兴彩绕到胡显荣前头,从书包里掏出一把地瓜干递到他手中,高兴地说道:“现在天气暖和,家里也不在火塘里生火,没有火烧馍,给你几颗地瓜干解饿。”
“这天干火燥的,我都渴死了,回家再吃。”胡显荣接过地瓜干揣进衣兜里,接着说道:“走快一点,我去你家找碗水喝。”
余兴彩蹦跳着加快了步伐,扭头说:“我先回去把茶泡好等你。”
金德兰出院那天,她的堂哥金德伟在病房里帮着收拾行装,在账房办完出院手续,便领着她走出卫生院大门,在门口遇到了姜忠学。
姜忠学远远地就和金德伟打上招呼:“德伟,你看我这脑子,竟然忘了你们是隔房的两兄妹,早知道就不用什么事情都找我爸,直接给你说就行了。你先忙着去吧,我带着德兰去学校,顺道跟她老师把有些情况交待一下。”
面对师傅家少爷的吩咐,金德伟也只得从命,但心里仍然犯嘀咕,姜学忠什么时候跟德兰走得这么近了?
待金德伟返回到卫生院大门内,金德兰向姜忠学说道:“表哥,我自己去学校就行,你忙工作去吧。”
“跟我还客气什么,耽搁不了多大一会儿,我送你去学校。”
姜忠学一边讲话,一边从金德兰手中夺过背包,朝花园中心校方向走去,金德兰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姜忠学将她带到学校,和老师嘀咕过一阵,才转身回到公社治安联防队的办公室。
在办公室里,他见到了等候多时的金先明,不用金先明开口讲话,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来意。
金先明见姜忠学走进办公室,立即从沙发上起身,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姜队长,我还有个不情之请,烦请你领我一道去湖北为儿子德礼善后。”
“就知道你一大早出现在我办公室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我之前既然已经答应过你,只要你决定好了,我随你跑一趟便是。”
“这件事还请姜队长先替我保守住秘密,我想先将德礼悄悄接回来,只是家中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现在已经彻底糊涂,估计时日不多,我不想让老娘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所以想等着将她送老归山之后再处理德礼的后事。”金先明以近乎祈求的口吻说道。
按说姜忠学没有义务帮金先明守住这个秘密,但想到自己和金德兰之间当下的关系,自然不愿意伤了心目中的未来老丈人的面子,便点头应允下来。
突然,姜忠学又如同触电一般想起某件事,带着严肃的表情说道:“这件事除了你之外,我还跟你们一个生产小组的胡显荣说过,他那里能不能守住秘密,我可不敢打保票。”
金先明也拿捏不准胡显荣是否会将儿子的事情说出去,但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返回之后再另作打算。
姜忠学到公社办公室请了长假,又去卫生院跟父亲姜贵顺道完别,便和金先明一道坐手扶拖拉机赶往江河口公社的渡口,在渡口另一侧的县火车站坐上前往湖北方向的火车。
约莫十来天之后,金先明在一个深夜里悄悄回到金家院子,胸前挎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帆布包。
他将帆布包搁置在偏屋金先福的阁楼上才折身进入堂屋,和家人逐一打招呼,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他只是外出度了次假一样。
第11章 旧人离去,唯有青山绿水见证哀愁
余运彪父子俩终于将那片硕大的竹林改造成庄稼地。余兴华曾经饶有兴致地让他二叔余运文用罗盘定位周三娃埋银的地点,现今挖遍了竹林的每一个角落,也没见着银子的踪影。
当然,大家都知道那个故事只是一个传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没有人会天真地认为地底下真的埋藏着白花花的银子。
他们父子俩只是将自己的一把子力气宣泄在土地上,希望用汗水换来回报而已。
银竹沟已经三个月未曾下过一滴雨,余运彪从刚刚开荒出来的土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手心里感觉不到一点潮气。
一阵热风吹过,坡地表层的泥土竟然像流水一样往下淌,他内心暗暗滴落着眼泪,知道自己的辛劳已经付诸东流。
他在第一时间想到了某件比劳动果实化为泡影还要命的事情亟待解决,便折身来到金家院子。他此时已经得到金先明从外地返回家中的消息。
将儿子的灰匣子接回来后,金先明恍若变了一个人。他想不通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那么容易猝死在训练中。
他坚持认为,原因必定跟去年底和余兴华、余兴平兄弟俩打架的事情有关,一定是对方出手太重,将儿子打成内伤。
但是,目前已经事过三秋,余家的人必定死不认账,自己只能吃一个哑巴亏。但他的内心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金先明正在堂屋里无精打采地筛选籽种,准备等一场大雨过后,在自留地里种下一些秋天的蔬菜,尽量补救伏旱带来的损失。
他一边干活一边想着怎样才能让余运彪和余运文两家人付出代价,给儿子讨回公道,突然就听见余运彪在院坝里大声呼叫他。
余运彪急匆匆地来到屋内,从墙边拉过一条板凳,一屁股坐在他的对面。
还没等金先明反应过来,他就着急地说:“金队长,终于盼到你回来了,我前段时间来找过你好几次,听说你出了远门,今天想找你商量一件不怎么好开口的事。”
金先明听到对方提起自己出远门的事,丧子之痛不自觉地涌向心头,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你火急火燎地找我干嘛,是家里有人跑肚拉稀,还是有人要蹬腿了?”
余运彪只当金先明是跟自己开玩笑,以前,他们之间也经常这样互相骂笑取乐。
嘴上仍旧笑呵呵地答道:“问题倒没有那么严重,不过也跟你说的八九不离十。你看这老天没有变脸的意思,我将家里的存粮都当做种子种到北边新开挖出来的地里,结果你也看到了,就是拿肉包子打了狗,全家人眼见就要断顿了。”
金先明以为余运彪要开口借粮,要在以前,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应下。
但此时此刻,他自然不乐意答应这件事,装作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老天不下雨,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恓惶,你看我家已经一日三餐都改成稀饭面糊,还不敢由着肚子吃饱,碗一放下,两泡尿的工夫又饿了。”他以这种方式提前断了余运彪准备借粮的念想。
余运彪也看出金先明的意思,连忙解释:“目前我们一家人哪怕上山挖野菜和树根,把命续上倒不存在问题,老天不下雨,大家的日子也差不了太多,我不跟你借粮,而是商量另外一件事。”
“我又没有通天的本事让老天爷下雨,你还能有什么事找我商量?”金先明的话语中明显带着一股火药味。
“去年德礼侄儿被我和运文家的两个不争气的孽障打伤,我们都答应将今年的一百个工分送给你,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找你。”余运彪此时才道出来意。
金先明还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经余运彪这一提,彷佛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他放下手中的活,抬头直视余运彪的双眼,“这个补偿方案是你自己在社员大会上提出来的,我当时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银竹沟的每一户人都做了见证,你是觉得这个补偿标准有问题?”
“金队长向来大人大量,没有跟我们提出格外的要求,我们感谢还来不及,要是搁在正常年份,一百个工分当然没有困难,但今年这情况你也看到了,那可能真要了我一家老小的命。”余运彪赶忙说出心中的顾虑。
金先明意识到余运彪对补偿方案有反悔的意思,他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一次为儿子出气的机会?
于是站起身来恨恨地说:“你当时在会上还说自己是站着尿尿的爷们儿,一口唾沫一颗钉,主动提出赔偿方案的是你,现在要反悔的也是你,怎么的,你是想得了便宜还卖乖?”
余运彪没想到金先明会发这么大的火,连忙从板凳上起身补充解释:“金队长误会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今年先给你五十个工分,剩下的明年给你补上,或者算利息都可以。”
金先明怒从心中起,将跟前簸箕里筛选剩下的籽种一脚踢翻,撒了满满一屋子,极其愤怒地说道:“银竹沟每家每户都是见证人,你挨家挨户把他们说通,如果大家都同意,我这里自然没问题,如果但凡有一户人不同意,秋收之后一百个工分我们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兑现。”
余运彪自然知道不可能去给每家每户做工作,也就意味着自己提出的缓一步再补偿金先明的方案没有得到对方的同意。
但他就是弄不明白金先明为什么突然变了一个人,莫名跟自己发这么大的火。
碰了一鼻子灰的余运彪悻悻地走出金家院子,他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生产小队的保管室,嘴角咧出了丝丝笑容。
胡显荣参加完毕业考试,和同学们聚在一起拍完合照之后,他们就将各自回家。
对于考试结果,他心里没底,更不在乎。在他看来,回家之后从母亲那里领一个「八斤半」的奖励也不算很坏的结果。
小学阶段的最后一次放学回家路上,胡显荣和余兴彩走在那段幽深峡谷里,经过前几天大家敞开心扉,坦诚地说过那些话之后,两人之间又恢复了以往那种亲如兄妹一般的关系。
两人在峡谷的不规则台阶上各自找了一块干净的石阶坐下休息,大家如释重负,轻松地聊了很多事情。
“兴彩,你的毕业考试考得怎么样?”
“当然没问题了,下半年就去花园中心校读初中,可惜到时候德兰姐已经毕业离校,不然还能在一块儿互相有个照应。”兴彩讲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满满的自信。
提起金德兰,胡显荣才想起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进而想起她哥哥金德礼去世的事情。
他知道金先明已经从湖北将他的灰匣子取回,但一直没有为他办理后事,便觉得很奇怪,使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余兴彩见胡显荣不吭声,继续说道:“显荣哥,到花园中心校之后,你一定要罩着我,我们都对新学校不熟,咱们互相壮胆。”
胡显荣从沉思状态醒过神来,抓起身旁那个已经完全褪色的帆布挎包,起身继续走路,嘴里说道:“我都这么大年龄,哪好意思跟你们这些小娃娃一块继续上学,我还是回去领我妈发的「八斤半」的奖励算了。”
余兴彩赶紧起身跟上胡显荣,疑惑地问道:“什么是「八斤半」的奖励?”
胡显荣加快步伐拉开和余兴彩的距离,无聊地回答说:“回家问你爸。”
胡显荣清楚,这是他的某个人生阶段的终结,稀里糊涂地读完小学已经算是奇迹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要用稚嫩的肩膀分担家庭的重量。
他用力挥舞着那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帆布挎包,使劲吼了几嗓子,声音在山谷中荡了几个来回。
金先明在院坝外面远远望见放学回家的胡显荣,连忙跑到路边将他拦下,把他拉扯到一个僻静之处。
胡显荣被金先明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不解地问道:“金队长,您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我家德礼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我就是为这事找你。”
“金队长,我也感到难过,您可得节哀,德礼哥的后事怎么办哩?”显荣不知该如何劝慰眼前的金队长,反而一口气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金先明喉结耸动了两下,但还是向胡显荣说出了真实的想法:“你金奶奶越来越糊涂了,我想等她老人家仙逝之后再安排德礼的后事,所以这件事情需要你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胡显荣使劲点点头,“我一直保守着秘密呢,对谁都不曾说过。”
向胡显荣交代完这件事情,金先明才转身回家,胡显荣也带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向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