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竹摇曳——秦巴小胖
时间:2022-03-01 18:34:09

  他从金家院子抬头北望,看到曾经硕大的一片竹林变成了一块寸草不生的荒地,彷佛大地长了一块牛皮癣,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银竹沟没有见着雨水的日子还在继续增加,地势高一点的土地上已经见不到青苗,只有低洼一点靠近山沟的地方还有一抹淡淡的绿色,从远处看去,犹如镶嵌在黄土地中间的一条绿飘带。
  土地包干到组的第一个农历年里,虽然时间还未过半,但银竹沟的丰收已经无望,甚至绝收减产已成定局。
  庄稼人纵有使不完的力气,在此时也显得束手无策,黄土之上的每一个人,如同蝼蚁之于巍巍大巴山一样渺小。
  越来越燥热的天气,把人也惹得烦躁易怒。金先明的老母亲本来就有夜里睡不着,早晨起不来的习惯,再加上她已经日益糊涂,总是大半夜地在屋里屋外胡乱溜达,嘴里不停嘀咕着咒骂金先明没有照看好自己的孙子。
  在一个极为闷热的夜晚,金家老太太将偏屋的哑巴儿子金先福从睡梦中喊醒,一个糊里糊涂的耄耋老人和一个哑巴凑到一起,互相咿咿呀呀地说了大半天谁也听不明白的话,吵闹得本就睡不着的金先明夫妇更加心烦意乱,遂穿好衣物到偏屋查看情况。
  金先明费了老半天的劲,才从老母亲的咿呀声中听出较为完整的一句话:“我梦见小孙子回来了,不孝子金先明却不让他回家,把他撵到哑巴叔叔的偏屋里,我要把他喊回来。”
  金先明惊出一身冷汗,他确实将儿子的灰匣子放在偏屋的阁楼上,但老母亲并不知晓,不知她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他顾不得考虑那么多,费了很大劲才将老母亲和哑巴哥哥劝回各自的屋里重新睡下,止住两人之间的吵闹声。
  第二日快到晌午的时候,金先明照例去老母亲的卧室喊她起床,但喊过几声后,仍未见应答,他凑近床头才发现老母亲已经安详地离去。
  尽管银竹沟正在经历一场罕见的大旱,很多人家已经过着吃完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金先明仍旧为老母亲举办了隆重的丧礼,其席面和热闹程度远远超过胡显荣爷爷去世时的标准。
  由于天气炎热,金先明在老母亲去世的第三天就将她葬在那位德高望重的金先生的墓地旁。
  他没有找风水先生余运文帮忙择阴地和选日子,更没有请大力士余运彪帮忙杀猪,但依然邀请了余运现、余运成两位孤人唱了一整晚的歌。
  余运彪和余运文兄弟俩尽着最大的诚意,将家里少得可怜的一点存粮随礼到金老太太的丧葬活动中设置的账房里,但并没有得到金队长的认可,他们之间的仇怨已经浮出水面。
  在金先明的一生中,这是一个让他永远都无法忘却的年份。不仅仅是他家在一年内失去了两位至亲的人,其中还有另外的原因。
  金先明清楚,土地包产到户,按人头划分土地,这是迟早要到来的事。
  随着老母亲和儿子的离去,在今后划分土地的时候,家中一下子就少了两个人头。对于庄稼人而言,这可谓是一笔重大损失。
  甚至在后来金先明的回忆中,他认为家中的光景开始走下坡路,就始于这个让所有银竹沟人都记忆深刻的年份里。
 
 
第12章 葬德礼兴平戴孝,平恩怨天降甘霖
  金先明处理完老母亲的后事,金德兰已经初中毕业回到家,他没有问起女儿的考试情况,也不在意她能否考上高中。
  金德兰虽然早就预料到这种结局,但对自己突然从一名学生变成一位劳动人民的现状多少有些不甘心。
  依旧是在一个沉闷的夜晚,德兰走进金先明的卧室,向躺在床上难以入睡的父亲说道:“爸,我应该能考上高中,我还想再读几年书。”
  卧室里太过闷热,金先明起身披上一件薄衬衣,穿好鞋袜来到外屋,面无表情地答道:“我们银竹沟,除了你堂哥金德伟读过几天卫校,哪里还找得出来一个高中生?”
  “我哥不是也读完高中了?”
  金先明见她提到金德礼,索性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准备将埋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公之于众,向金德兰阴沉着脸说:“你哥就是因为上学太多,才烧掉了脑子。跟着我学烤酒手艺多好?非得跑去武当山舞刀弄棒,结果把小命都丢在那里。”
  听完这番话,金德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你说我哥怎么了?我才不信你的话,我不上学就是,你怎么可以这样咒骂我哥?”
  “你哥就在你哑巴叔叔的偏屋楼上,已经是一堆灰了。”金先明说完便用双手捂住脸,蹲坐在堂屋中央,哽咽得再也讲不出话来。
  在里屋同样没有睡着的候世香连凉褂都顾不得披上一件,哭喊着来到堂屋,使劲摇晃了几下金先明的头。
  随即一屁股瘫坐到地上,一边声嘶力竭地哭闹,一边用双手拍打着地面。
  金德兰恍若做梦一般,她小跑着进入偏屋金先福家,爬上木制楼梯,在一个角落里寻见了那个方方正正的挎包,这才相信父亲讲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将挎包抱在怀里,泪眼婆娑,趔趄着脚步来到金先明跟前,一家三口搂在一起,哭喊声引来了金家院子的其他人。
  除哑巴金先福外,家族的所有人都齐聚金先明家的堂屋里,待到一家人哭够闹够之后,金先明才缓过神来安排儿子的后事。
  他先将金德礼从出门学武,直至自己得到噩耗去接他的灰匣子回家的所有经过讲过一遍,才走进卧室将装着一千元钱的信封取出,扔在堂屋的饭桌上。
  先字辈的几兄弟围坐在桌子跟前,面对桌子正中央的小匣子和一千元钱,都低垂着头,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金先明见几位哥哥都没了言语,便打破沉默,“我刚处理完咱家老娘的后事,现在又要为儿子办丧,看来咱家今年是触碰了大霉头。我知道,此时有些人正等着看我金先明的笑话,但我偏偏不会让他们得逞。”
  金先明伸手将那一沓钱拿在手上说道:“这是德礼为我们一家人最后留下的东西,我们也不差这点钱,就全部为他花掉。”
  老大金先虎见大家都不愿意多言,便插话道:“幺兄弟这话是有道理,但今年的光景难熬,德礼侄儿的死恐怕跟余家人脱不了干系,得让他们拿出安葬费才行。”
  这位头发已经白掉一半的老者心智明朗,竟然第一时间也想到了侄儿的死因所在。
  金先明将钞票从信封取出,高高举起,面带愤恨地大声回应说:“他们家还拿得出来一分钱吗?就算他们愿意给,我还不愿意要,只要我还活着,他们就翻不了天。
  就按照我说的办,老娘的后事办得仓促是因为天气热,不敢多花时日,我儿德礼的后事能办多久就办多久。”
  就这样,金先明兄弟几人将大小事务敲定,当晚就把灵堂布置起来,准备大办三昼夜。
  金先明家里办白事的消息当晚就传到庙坪院子余运彪和余运文两兄弟的耳朵里,他们叫上各自的儿子兴华和兴平,聚在余运武家的堂屋里讨论应对之策。
  这两兄弟此时终于弄清楚之前在金先明家吃了闭门羹的原因,虽然表面上不会承认,但心里一定知晓金德礼年纪轻轻就暴毙,跟去年丈量土地时打过那一架有关系。
  鉴于余运武和金先明两家之间的亲戚关系,以及他的小队长身份,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可以出面帮忙调解这件事情了。
  余运文坐在大门口闷声抽着旱烟,被一阵浓烟呛得接连咳了几声,望着余运武低声说道:“我和兴平爷俩商量过了,愿意出点钱和粮为金德礼办丧,但不知道金先明队长会不会答应。”
  “我家里几乎是一粒米都拿不出来,但只要金家人愿意,我就算把房子拆来卖了,也愿意出钱出粮。”堂屋中央坐着的余运彪说出他的想法。
  他们各自说完话,将眼睛齐刷刷地对准小弟兄余运武,余运武清楚两位哥哥的心思,无非就是想通过自己把他们的话传到大舅哥金先明的耳朵里。
  余运武从板凳上起身说道:“我这就去一趟金家院子,把两位哥哥的话带到。”
  余运武赶到金先明家的时候,金家院子火光通明,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
  余运武将金先明叫到院坝外的僻静处,将两位哥哥的话原汁原味地说与他。
  金先明本以为这位妹夫是专程前来帮忙,没想到却为两位余家人当说客,当即大发雷霆,“我们金家人不接受他们的道歉,也不缺那点粮食和钱,他们若真有诚意,我儿名下无子,只要他们出一个人披麻戴孝,我们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一笔勾销。”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俨然不顾一个村队干部的形象。
  余运武见情况不妙,也只能顶着大舅哥浇来的一盆冷水悻悻而归,将金先明的原话捎给两位哥哥。
  在余运武家里等候的运彪、运文本来期待他能带回好消息,在得知结果后,余运彪真的发飙了,跺着脚说道:“他金先明油盐不进,我还不侍候了。”
  在一旁坐着许久不吭声的余兴平起身说:“他不就是想让人给金德礼戴孝出一口气吗?我就去给他戴孝。”
  他说完这句话,父亲余运文还没反应过来,大伯余运彪就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啐了一口咬牙说道:“你敢!我们余家没有软骨头,你要是去了,今后就别再回到余家院子。”余运彪说完话就拉扯着余兴华愤愤地走出门去。
  挨了大伯一记耳光,余兴平的脑子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地疼,也闷闷不乐地走出门去。
  余运文长叹一口气,将旱烟袋装进衣兜,紧随儿子余兴平离开,留下余运武一家三口大眼瞪小眼。
  余运武突然想起某件事,对身旁的老伴说道:“先前若是让你去给哥哥带话,应该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他的老伴在嘴里念叨了几句菩萨保佑之类的话,回答说道:“我的外甥命短,他老子性子倔犟得十条牛都拉不回来,天王老子去带话结果也是一样。”说完继续念叨着阿弥陀佛走进卧室。
  余兴彩见自己没有插话的份儿,更出不上力,也耷拉着脑袋回到她的房里。
  余运武在堂屋继续坐了一阵,觉得自己被夹在金、余两家中间,净干了些出力不讨好的事,心里也满是不悦,只得起身关好大门,带着他那一张黑沉的脸摸黑钻进了被窝。
  自从金德兰初中毕业回家后,姜忠学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她,他想起金德伟正跟着父亲当学徒,便写下一封书信,到卫生院寻他。
  等他见着金德伟时,对方正在收拾行李,便问道:“德伟,你这是准备出门去?”
  “昨天家里捎信来,通知我回去一趟,说是堂弟金德礼已经去世,需要我回去搭手帮忙。”
  姜忠学正准备掏出信封让他捎给金德兰,听到这个消息就打消了念头,转而对他说道:“你先回一步,我回去请假,明天也去一趟你们金家院子,好歹我和你德兰妹子也熟识这么长时间,和你幺叔金先明又打过那么长时间的交道。”
  金德伟本来就对姜忠学没有太多好感,现在见他一张嘴就提起堂妹和幺叔,仿佛他们已经成了一家人,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便不再搭话,低头继续整理行囊。
  就在金先明为儿子办丧的第二天,姜忠学带着挽幛来到他家,拉着金先明来到哑巴金先福的偏房僻静处,先是好心安慰了一番,随后压低声音说道:“我托关系在公社对面的供销社找到一份工作,如果德兰妹子考不上高中,可以去那里上班,虽然收入不高,也好过在家里干活。”金先明听到这个消息,如获至宝一样向姜忠学连声道谢。
  姜忠学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跟金德兰有过多交流,将消息带到之后便准备离开金家院子,临走之前还将五元钱交至金先明家的礼房,在那里遇到了给会计金先亮打下手的胡显荣。
  胡显荣邀请他的这位表哥到自己家小坐一会儿,但被姜忠学以赶时间回去上班为由推脱。
  姜忠学在公社的职位算不上有多么光鲜,他只是来家小坐一会儿,金先明都觉得脸上有光,何况还给他带来了好消息。
  儿子的早逝带给他的伤痛已经被时间慢慢缓释,取而代之的是对余家人的仇恨、对家族地位和荣耀的忧虑。
  他坚信,在未来十年之内,金家人在银竹沟依然是瓢把子,没有人可以取代。
  余运彪、余运文两兄弟没有在金德礼的葬礼中出现,这并不影响金先明为儿子举办一场比老母亲去世时还要隆重好多倍的葬礼,光是锣鼓响器就请了好几拨人,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一直未间断。
  如果不是看到金先明家大门两侧张贴着白底黑字的挽联和院坝里随处可见的白幡,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家是在为娶媳妇或者嫁女摆欢庆宴。
  天气依然燥热,头顶烈日高照,地面热气蒸腾,但都比不过金先明家的热和闹。
  金德伟赶回金家院子时,给金德兰捎去了学校的考试成绩单,她甚至都懒得看上一眼,将其随意夹放在一本旧书中。
  她那一双浮肿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清纯的气息流动,苍白的脸颊上再也见不到两个深深的酒窝。她已经下定决心,在父亲面前绝口不提继续上学的事。
  胡显荣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他被安排了职事,和会计金先亮一起管理账房,金先亮记账,他负责收钱。
  百无聊赖的他倒是被金先亮讲述的一些古贤英雄人物的故事吸引,金先亮不仅可以对历史上的英雄人物的家庭和人际关系、性格以及使用的兵器信手拈来,还能对他们的是非功过发表一番独到的见解。
  胡显荣对这些历史上的英雄人物的兴趣超过了学校的课本,他从金先亮家里借来很多老旧书本,并痴迷于其中。
  渐渐地,他从这些古人当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当金先亮问他最喜欢的历史人物是谁时,他的答案是打草鞋出身的刘备。
  金德礼出殡那天早上,天气变得比金家人的心情还要沉闷,空气仿佛已经停止了流动,连那些平日里吵闹个不停的夏蝉也似乎热得噤了声。
  金先明依然没有找任何风水先生看地,将儿子葬在前不久才去世的老母亲的墓地旁边。
  胡显荣、金德伟及其他一些前来帮忙的人正在齐心协力地为金德礼砌坟头,听见身后响起嘈杂的人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转身看见余兴平头上披着孝布,从远处走来。
  金先明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他箭步冲到余兴平跟前,一把扯掉他头上的白布条,大声对他吼道:“兴平娃这是干什么?我当时那些气话都是说给你大伯他们听的,你一个年轻后生掺和进来做甚?”
  余兴平在金先明跟前双膝跪地,磕了一个头,起身说道:“金队长,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希望我们两家之间的恩怨就此画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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