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竹摇曳——秦巴小胖
时间:2022-03-01 18:34:09

  胡显荣一边向灶洞里添加木柴,一边不停地将天锅里的温热水换成凉水。
  不大一会儿功夫,甑子壁上伸出的小竹管里就哗啦啦地流出酒来,滴落到一个大酒壶里。
  他迫不及待地用搪瓷缸接下一点,捧到嘴边抿过一口,感觉酒劲十足,不禁感叹烤酒这个活真是太神奇,难以想象老祖宗们是怎样发明出来这个手艺的。
  这是一个特别费时费力的活,只要酒糟上了甑子,就需要白天黑夜有人守候在跟前,胡显荣和金先明两人只能轮换着睡觉歇息。
  屋檐下烤着酒的时候,他们还要按照之前的流程重新煮上一锅玉米,等甑子里的酒糟再也烤不出来浓烈的烧酒时,立马换上新发酵好的酒糟,人和锅灶都没有歇气的时候。
  烤酒这门手艺的精髓在什么地方?胡显荣很清楚,那就是金先明一直避着自己的撒酒曲的环节。
  很明显,对方没有要把手艺完全教授给他的意思,他也没法强求,只得慢慢寻找机会。
  每到金先明家烤酒的时候,住在偏房的哑巴金先福就喜欢凑到跟前看热闹,或者悄悄从小竹管上接上一小茶缸酒,一咕噜倒进嘴里。
  他喝不了太多,但也掌握不住量,经常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金先明一般只敢把度数不高的尾子酒给金先福打上一两壶,让这位哑巴哥哥过过瘾,他反复向胡显荣交待,一定要看好他的这位哑巴哥哥,不要让他把酒喝醉。
  胡显荣喜欢和金先福交流,虽然自己不会在手上比划那么多动作,但他能读懂金先福比划的大多数比较简单的动作的意思。
  所以轮到自己看守烧锅时,会主动给金先福舀上一点最烈的烧酒,只是不敢超量。金先福渐渐的喜欢和胡显荣打交道了。
  银竹沟生产小队没有再给金先福安排编制竹篾农具的活,但他仍然从院子北边留存下来的一小片竹林里砍来竹子,编织一些农具卖给别的生产小队。
  有些来买农具的人见他认不得钱,就象征性地用几张分分钱从他手里买走蔑制农具,让他吃了不少亏。
  胡显荣脑瓜灵活,给金先福出了一个主意,从他兜里掏出几张钱,给每样农具定好价,贴在上面作为样本,比如撮箕五角钱、挎篮一块钱。
  让他每次收钱的时候,用贴在农具上的钱和收到的钱比对大小,只有完全一致才让人取走农具。
  他的这个办法果然奏效,从那之后再没有人可以用几张分分钱从金先福那里骗走东西,就连金先明夫妇都夸胡显荣的这个办法简单实用。
  金先福的天真和乐观让胡显荣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两人之间就经常开起了玩笑。
  胡显荣独自守着烤酒炉灶时,对金先福胡乱着比划着说道:“我想娶你家侄女金德兰当老婆,你觉得怎么样?”
  金先福能听懂胡显荣说的话,每当胡显荣这样问的时候,他都会一边摇头,一边用右手在胸前左右摇晃,意思是告诉胡显荣,这是不可以的。
  胡显荣也不知道哑巴金先福为什么不答应自己娶他的侄女,但也仅仅只当是两人之间互相开玩笑取乐。在一次两人开过玩笑之后,胡显荣灵光一闪,生出一个计划来。
  他心想金先明每次撒酒曲的时候会避着自己,但从来不会避着他这位哑巴哥哥,甚至还会让金先福帮忙将撒过酒曲的玉米糟和匀,一起搭手盖上棉被,便觉得金先福应该可以帮自己一把。
  他悄悄地将撒酒曲的大致意思一边比划,一边说给哑巴金先福听,对方竟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胡显荣的意思。
  过了两三天,金先福又来到胡显荣守着的烤酒炉灶前要酒喝,胡显荣照例给他接了一点。
  他喝完之后,心满意足地吧嗒着嘴巴,给胡显荣比了一个大拇指,夸赞味道很正。
  金先福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打开后露出四颗汤圆大小的丸子,胡显荣知道那就是烤酒用的酒曲,从金先福传达的意思来看,金先明每烤一甑子酒,就要用四颗酒曲的量。
  金先福从房檐下拾起一块石头,做出敲砸小丸子的动作,代表这是要将酒曲丸敲打成粉末,然后又将每次看到的金先明如何用手试探酒糟温度,如何添加稻谷糠,两人之间怎么将酒糟和匀并盖上棉被的流程完整地表演一番。
  胡显荣把整个过程仔细地看了好几遍,遇到不清楚的地方,他用同样的动作向金先福提出疑问,金先福也会把一些动作比划得更加细致。
  就这样,经过两人之间的三五次交流后,胡显荣把烤酒这门手艺的精髓也差不多学到手了。
  金先福见胡显荣不再跟自己开那个要娶侄女金德兰的玩笑,便主动拉扯他的衣袖跟他开起玩笑来。
  他指了一下银竹沟庙坪院子的方向,向胡显荣比划出两个大拇指,并且越靠越拢,和大年初一那天,两个人在一起喝酒时比划的动作一模一样。
  胡显荣知道金先福又在拿自己和余兴彩开玩笑,才想起确实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余兴彩,心里竟然有些想念这位曾经整天粘着他的老同学了。
  余兴彩到花园中心校读初中已经有一段时间,她每周末才能回家一次。
  每周最后一天,学校为了给远处村子的学生留足回家的时间,只安排半天的课。余兴彩会早早地离开学校,到银竹村小学接上刚入学不久的胡显贵。
  两人一块走进那段幽深峡谷,余兴彩走在前面,胡显贵紧随其后。
  在走到峡谷一半路程的时候,余兴彩会停下来休息片刻,就跟以前她和胡显荣走过这段路时一样,胡显贵也就只能停下脚步。他们各自找到一个石阶,一上一下地坐着。
  “显贵,我听说你胆子挺大,一个人走这段路也不害怕。”余兴彩率先开口说话。
  声音还很稚嫩的胡显贵回答:“世界上又没有鬼,我才不怕,就算鬼来了我也会把它打走。”
  余兴彩觉得显贵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不想给小孩子的心里留下害怕的阴影,便调转了话题,“你哥最近在家忙什么?”
  “给金队长家帮忙烤酒。”
  “你哥以前跟我说过,让我罩着你,你要是以后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就跟我说。”
  “谢谢兴彩姐,学校没人欺负我。”胡显贵不大爱说话,但还是生就了一张抹了蜂蜜的嘴。
  “以后别叫我姐,要叫嫂子,你先叫一声,等会去我家,我给你拿吃的。”
  小显贵的脑子倒也灵光,立即改口,咧着嘴说道:“谢谢嫂子。”
  两人起身继续往北边庙坪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我和金队长家的德兰姐姐相比,谁更漂亮?”
  “你们都漂亮。”机灵的小显贵还一个都不想得罪。
  “你喜欢谁给你当嫂子?”
  “两个都喜欢。”
  胡显贵的回答让余兴彩忍不住大笑,“你们胡家人想得倒美,今后我就是你唯一的嫂子,不可以有两个,听见没有?”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越说越来劲。
  胡显贵还没顾上把书包搁回家,便径直跑到金先明家的烧锅跟前,把一个火烧馍递给胡显荣,“哥,给你吃个馍!”
  胡显荣一边往灶洞里添柴一边问:“哪来的火烧馍?”
  “嫂子给的。”小显贵鼻子一皱,把即将流到嘴巴上沿的鼻涕吸回去。
  “不是跟你说过,别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吗?”胡显荣用手给弟弟擤了一把鼻涕,在自己的鞋帮子上擦拭干净,“哪个嫂子给的?”
  “运武叔家的兴彩姐姐。”
  胡显荣大吃一惊,盯着弟弟的眼睛说:“显贵,可别再乱说了,你喊她姐姐就行。”
  “她自己让我这么喊的。”显贵把一个馍硬塞到胡显荣手中。
  胡显荣拿这个小弟弟和余兴彩也没办法,只得向显贵叮咛道:“以后当着外人跟前可不能这么喊她。”
  他一边嘱咐着自己的小弟弟,一边补充:“你好好学习,以后也跟你兴彩姐姐一样,到花园中心校读初中。”
  兄弟俩正说着话,金先明睡眼惺忪地从堂屋走出来,他近段时间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守着烤酒的炉灶,胡显荣则跟他相反。
  金先明走到大门口伸了两个懒腰,说道:“显荣,你等会儿去请一下你先虎、先龙、先亮几位叔叔,让他们全家人晚上来我家喝酒,我去庙坪院子请你运武叔。”
  每当金先明邀请金家院子的人和妹夫余运武一家喝酒时,意味着他家的烤酒进入尾声,接完最后一点酒,就要撤掉炉灶。
  这也是他家每年的惯例,在当下的银竹沟里,能有这个家底的也只有他了。
  胡显荣一家人以前住的地方和金家院子隔着那片竹林,从来没有被金先明邀着一块喝过酒。
  他们原来的房子已经被山洪冲毁,现在的新家和金先明家紧挨着,再加上胡显荣帮衬着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下手,他们一家也被邀请着跟金家人一块儿分享新烤出来的美酒。
  临近天黑时,金家院子的所有人,包括胡显荣的父母和弟弟都聚集在了金先明家。
  随后,余运武带着小女儿余兴彩也赶来了。厨房里,金先龙腰里拴着一条花布围裙,忙活着给大家烧菜,其他的人在堂屋里的板凳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着各种新鲜事。
  胡显荣想起正月初一给金先明家拜年时的场景,细细一盘算,尽管这一年内发生了很多事,但时间真是过得很快。
  眼前的景象跟当时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少了余家院子的余运彪和余运文以及他们的儿子,金家的老奶奶和金德礼再也不可能出现。
  当然,他最挂念的金德兰也没有出现在这热闹的场合中,她仍在公社供销社上班。
  胡显荣在烧锅前接完最后一点酒,用手指蘸着放在嘴里抿了一口,感觉确实没有什么味道。
  他把灶洞里没有燃尽的木柴退出来,在天锅里舀了一瓢水将其浇灭,准备把这最后一壶酒送往偏房的金先福屋里。
  正当他准备拎起酒壶往偏房走时,余兴彩悄悄来到身后,在他肩膀上拍打了一下,“显荣哥,我来帮你。”
  胡显荣还没反应过来,余兴彩已经从他手里夺过酒壶。胡显荣想起下午弟弟给自己拿火烧馍时说的话,便低声对余兴彩说:“你以后可不敢跟显贵乱说话,让他把你叫嫂子了,被你们余家的人听到多不好?”
  “他早晚也得那样喊我。”余兴彩头也不回地拎着酒壶往金先福住的偏房走去,胡显荣跟在她身后。
  等金先福接过酒壶时,胡显荣在手上胡乱比划了一番,大致是告诉他不敢喝多了。
  金先福看见眼前的胡显荣和余兴彩,把酒壶搁在桌子上,立马用双手比划了两个大拇指的动作,嘴里发出一些谁都听不懂的声音。
  胡显荣已经习惯他开这样的玩笑,拉着他的衣袖指了一下正房的方向说道:“先福叔,到隔壁喝酒去。”
  等他们来到金先明家堂屋时,热腾腾的饭菜已经端上桌,跟正月初一那天一样,厢房里还摆着另外一桌,金先福不愿意坐在堂屋那桌,主动和胡显荣他们一起坐到厢房的那张桌子跟前。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饭菜还是出自大厨金先龙之手,酒也是金先明自己亲手酿造,胡显荣却怎么也吃不出上次拜年时那样的味道。
 
 
第16章 人为财鸟为食,显荣父亲无辜殒命
  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月亮要后半夜才能羞答答地露出半张小脸。
  就在大家聚在金先明家的堂屋和厢房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时,两个黑影从庙坪院子向北出发,往金家院子方向走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老者,看得出来他的眼神不是很好,每走上几步,就要打开一个光线昏暗的手电筒,在几乎贴近路面的距离照上一两秒,然后立马关掉。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谈,各自安静地走路,甚至连每次下脚都显得小心翼翼,生怕踩出声响。
  他们从金先明家的屋后绕到胡显荣的新家门前,围着房前屋后绕了几圈,最后在存放粮食的偏屋后停下。
  胡显荣新家的门前有一口石头凿成,盛满水的大缸,缸口被一块青石板盖住一半,石板上搁着一个用半边葫芦做成的水瓢。
  年龄较小的黑影将缸里的水舀到旁边的水桶里,每一个动作都尽量不发出声响。
  等水桶盛到一半时,他将水瓢放到桶里,拎起水桶走到偏房屋后,往墙上一瓢一瓢地泼水。
  老者从腰里掏出一把铮亮的刀,从被水泡过的墙面上一点点地将泥巴剜下,待到表面发泡的泥巴被削完时,年轻的黑影已经重新接来半桶水再次泼上去。
  他们一人浇水,一人剜泥巴,反反复复数十次,墙上渐渐形成一个直径两尺左右的洞。
  年轻的身影从洞口进入屋内,将生产小队存放在那里的粮食一袋一袋地腾挪到洞口,洞口外的老者将袋子接过来,堆放在身旁的空地上。
  不多时,屋外的口袋已经堆成一座小山,屋内的年轻人仍旧意犹未尽,被老者硬拽出来。他们就近找来几张石板,将洞口遮挡住。
  金先明家堂屋的桌上,胡昭恩酒量稍欠,还没动筷子就已经喝得晕晕乎乎。
  因为长期受到腿疾的困扰,他很少有机会跟这么多人一起喝酒吃饭。
  酒过三巡,他以解小手为由,来到金先明家门外的院坝里透气,顺便缓缓酒劲,不经意间抬头往自家房子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一束手电筒光短暂地闪了一下。
  胡昭恩借着酒劲趔趄着来到自家新房前,隐隐听到屋后有响动,便轻脚轻手地趴在墙角观察动向。
  他看到两个黑影各自扛着一大袋东西,便清楚这是保管室遭了窃,随即高声喊叫来人捉贼。
  两个黑影见状立即将肩头的口袋扔下,袋子里的粮食从袋口溢出撒了一地。
  两人跑了没几米远,年轻的黑影从老者腰里抽出那把铮亮的刀来到胡昭恩跟前,一眨眼的功夫,胡昭恩就倒在了血泊里。
  在金先明家喝酒的人听到屋外胡昭恩的呼喊声,蜂拥着跑出大门外,四处循声找人。不多时,他们就在保管室的墙角边寻见他,但鼻子里已经没了气息。
  金先明家的酒席被这场突发事件打断,大家立马拿着火把和手电筒将保管室里里外外查看一遍,很快就证实队里的粮食已经失窃,保管室后墙上新挖的洞也被发现。
  姜贵兰以及胡显荣、胡显贵两兄弟相拥在一起,哭声震天。
  金先明马不停蹄地冲下银竹沟口,一边安排几个民兵进沟捉贼,一边派人到花园公社向治安联防队报告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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