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显荣从家里拎起一壶金先明之前送与自己的苞米酒,翻过银竹沟北面的山脊。
他已将那条道路熟记于心,很快就到达胡宝才家里。最近这些年,胡显荣几乎每年都会抽空去看他一眼,但每去一次就会感受到这位英雄叔叔日益显出老态。
相比于向胡宝才讲述自己遇到的困难,他更愿意将他视作自己的父亲甚至爷爷一样的亲人,一块儿促膝长谈,听他讲述年轻时和周三娃之间的那些精彩故事。
胡宝才仍在县里任着职务,但也只是挂着一个名字而已。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相比于名利场上的角逐,更愿意在这个僻静的山沟里享受难得的清净。他简单地在堂屋桌上安排了几个菜,准备和胡显荣小酌几杯。
胡显荣给他斟满一盅酒,说自己的烧锅坊已经建成,马上就可以酿出和酒盅里味道一样的烧酒。
胡宝才仔细地品过一杯,回味了很长时间,“就是这个味儿,我已经几十年没有尝过了,但印象仍然很深刻。”
“叔,您喝过金先明家的酒?”胡显荣感到很惊讶。
胡宝才拿过酒壶给自己重新斟满一盅,又细细品过一番,向胡显荣说道:“五十多年前,在周三娃的山寨里,他请我喝的酒就是这个味道。那时我带着收编他的任务,在桌上一边喝酒,一边谈判。”
胡宝才眯缝着眼睛,嘴里慢慢回味着,仿佛时光倒流回自己年轻的时候,“金先明不仅把他们家烤酒的手艺学到手,而且还更有长进,比周三娃请我喝的烧锅酒味道更正。”
胡显荣没想到,自己的一个无心之举竟然让胡宝才发出那么多感慨,便借机说道:“我和金先明一道把村上的烧锅坊建成了,但是社员们集资的情况很不理想,现在是空有厂房,没法投产,眼下要喝这酒恐怕还得在金先明那里才买得到。”
胡宝才端起酒盅和胡显荣碰过一杯,眯缝起满带皱纹的一双眼睛,“还差多少钱?”
“粗算下来还有两千块钱的缺口。”胡显荣给两个空酒盅斟满酒。
胡宝才自顾自地又饮过一盅,“这么好的酒,不能白瞎在了金先明手里,我还有一点积蓄,先给你取一千,看能不能将就着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要是不够的话,只能到信用社想点办法。”
胡显荣突然想起金先明的小舅子侯世发就在花园信用社当主任的事情。
但对方一直没跟自己提信用社贷款的主意,心想那位金队长不是没想到,肯定是有别的顾虑。
他给叔叔胡宝才倒满酒盅,两人再次碰过一杯,“真是让叔费心了,那这钱算是我向你借的,年底之前一定给你还上。”
眼前的问题就这样得到解决,胡显荣心想至少可以先将其中一个灶台运作起来,也算是试运营了,先看看效果再决定后续的生产也好。
他向解决自己燃眉之急的胡宝才说道:“叔,今后您喝的酒,我给您供上。”
胡显荣每到这位远房叔叔那里去过一次,总会带回惊喜和希望。
当他把一千元钱摆在金先明家的饭桌上时,新上任的金支书惊讶得睁大了双眼,意识到这位年轻人的能量不可小觑。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银竹村的村民们再次齐聚在银竹沟口的烧锅门口,共同见证一个重大的时刻。
烧锅坊里的一个灶洞里塞满了柴禾,木甑子里装满了发酵好的酒糟,甑子上的天锅水已经快要溢出。
金先明和胡显荣各自站在大门的一边,待到余运现将一挂鞭炮点燃,两人便同时动手将匾牌上的红布摘下,「银竹沟烧锅坊」几个大字赫然映入人们的眼帘,围观的人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余运成取来一个熊熊燃烧的松木火把交予金先明手中,等待他点燃烧锅的第一把火,站在他身旁的胡显然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支火把,和大家一样,他已经期待这一刻很久。
金先明没有独自完成点火仪式,他将胡显荣拉至身旁,两人一块将火把丢进灶洞里。
伴随着人群中再次响起的欢呼声,房顶上的烟囱里升腾起股股浓烟。余运现、余运成两位歌郎又忍不住即兴唱起了歌谣。
余运现唱道:“银竹沟的胡显荣,年龄虽小志不穷,不仅当上小队长,还把烧锅来建成。”
余运成不加任何思索,接口唱道:“杜康造酒醉刘伶,显荣酿酒为众人,美味佳酿出深山,贫苦社员要翻身。”
经历了一波三折,偌大的烧锅坊终于见到了烟火气息,尽管两个灶台只点燃了一个,也足以让胡显荣长舒一口气。
房顶上升起的不只是袅袅炊烟,更是胡显荣和社员们的希望。
显荣瞅了一眼隔壁房间里另外一个了无生机的灶台和锅灶,心想用不了多久,一定让它热闹起来。
不大一会儿功夫,甑子壁上的竹筒里就哗啦啦地流出酒水来。
金先明接下满满一搪瓷碗端到酒坊门口,当着社员们的面喝了一大口,眯缝着眼睛不停地吧嗒嘴巴,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将搪瓷碗递到身旁的一位社员手中说道:“这是我们烧锅坊的第一碗酒,感谢大家的支持与辛勤付出,你们轮着尝尝鲜,不够了再去盛,但是过完今天,想要喝酒就得拿粮食和钱来换了。”他说话的时候,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众人们蜂拥着争抢那只盛满美酒的搪瓷碗。到最后,胡显荣不得不让余运现、余运成兄弟俩重新盛出几碗酒,才满足大家的尝鲜欲。
看到新烤的酒深受社员们喜爱,显荣的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当余运现将搪瓷碗递到他跟前时,他一口气把大半碗酒喝了个底朝天。
酒坊开始冒烟之后,胡显荣大部分时间都围着烧锅坊打转,而金先明除了在他们煮好酒糟,需要撒酒曲的时候,才到酒坊去待上小半天。
看守灶台的任务交给了余运现和余运成两兄弟,遇上别的生产队有人请他们外出唱歌时,胡显荣便一个人顶替他们两个人的工作。
胡显荣顾不上照料家中的土地,这份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母亲和金先亮身上。
从他家和金先明、金先亮捆绑在一起的那刻起,金先明就知道胡显荣早晚会被烧锅缠住身子,自家哥哥金先亮和姜贵兰的关系便有了更进一步的希望。
胡显贵马上就要读四年级了,他每天放学都要路过银竹村的烧锅坊。
如果看见哥哥在那里,便会在烧锅的库房写作业,等夜幕降临时,哥俩才一道结伴回家。
胡显荣有时候回家的时间会很晚,小显贵已经瞌睡难耐,倒在仓房的简易木板床上睡着,胡显荣便像一位老父亲那样,背上弟弟显贵沿着北边蜿蜒的小路回到家中。
某天,胡显贵放学之后来到烧锅时,胡显荣正在外面给别的生产小队的客人送酒。
他便和平时一样在仓房里写作业,隔壁屋的烤酒灶台前,余运现一个人守候在那里。
等胡显贵写完作业准备倒在木板床上小睡一会儿时,他发现床下有一只巨大的葫芦,拧开盖子闻了闻,便知道那里边装着满满的酒。
小显贵见过大人们喝酒,他出于好奇,便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刚入口的时候,他觉着很辛辣,但回味后却感到很新奇。
胡显荣回到酒坊准备领着弟弟一块回家时,发现他已经睡得正酣,只当他跟平时一样睡着了。
胡显荣背起小显贵走进银竹沟那段幽深峡谷,一阵沁人心脾的凉风袭来,他便跟背上的弟弟说道:“显贵,哥今天快累死了,你下来咱们歇会儿吧。”
他见弟弟没有应答,只当他睡得太沉,便将其轻轻地放下,摇晃他的小脑袋,摸到了一张滚烫的小脸蛋。
他不由得惊了一跳,心想弟弟这感冒发烧还挺严重。小显贵在哥哥的摇晃中慢慢睁开双眼,咧着缺了一颗牙齿的小嘴巴说道:“哥,我们到家了吗?”
“你快吓死我了,感觉哪里不舒服吗?”见弟弟意识清醒,胡显荣紧张的心情才慢慢舒缓下来。
胡显贵从哥哥怀里坐起身来,一边揉眼睛一边说:“葫芦里的酒太辣口,一点都不好喝。”
胡显荣意识到弟弟趁自己没在跟前时偷喝了酒,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随即他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向小显贵问道:“哪个葫芦里的酒?”
“我刚才睡觉的床底下那个大葫芦,装得满满的。”胡显贵显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说话很流畅,也有条理。
胡显荣准备带着弟弟立即返回烧锅坊,但没走几步便停下脚步,继续背起小显贵向北走去。
从弟弟的描述中,他知道余运现借着在烧锅上班的机会,用葫芦装满酒,下班之后悄悄带回家,没想到让弟弟无意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他心想,如果立即返回烧锅坊,一定可以来个人赃并获,但势必也会让余运现两兄弟脸上难堪,再也没法在那里待下去,只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
胡显贵在哥哥的背上异常兴奋,也许跟他偷喝完烧酒美美地睡过那一觉有关,便和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哥,你听过杀鸡儆猴的故事吗?老师今天刚给我们讲的。”
“没听过,你给哥讲一遍吧。”胡显荣一边思考着怎么才能妥善解决烧锅里出了内贼的问题,一边回答弟弟的问话。
“从前有一个艺人买了只不听话的猴子,艺人十分生气,就到市场买来一只公鸡,对它不停地敲锣打鼓,把公鸡吓呆了。
艺人当着猴子的面杀掉公鸡,把猴子也吓坏了。从那以后,猴子只要看到艺人敲锣打鼓,就乖乖地听话表演各种节目。”
胡显贵一口气讲完故事,把自己都逗乐了,天真无邪的欢笑声在银竹沟的山谷中回荡。
胡显荣像突然打开心结一样,把弟弟从背上放下来,亲了两口他的小脸蛋,把小显贵惊了一大跳。
他笑嘻嘻地说道:“显贵,你的这个故事真好听,我们一起玩个杀鸡儆猴的游戏好不好?”
“好啊,我要当艺人,你当猴子。”小显贵一听到玩游戏,立马就来了兴致。
“那可不行,我得当艺人,你要做那只可怜的小公鸡。”胡显荣重新将小显贵背上,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不然就不陪你玩了。”
小显贵犹豫了一下,瘪着嘴巴说道:“那行吧,但是我们只有两个人,谁来当猴子呢?”
“咱们回家再商量,看看谁最适合当那只不听话的猴子。”
胡显荣背起小显贵站在庙坪的乱石堆前,转身仔细打量了一番夜色中的酒坊,尽管自己站在上风口,仍觉得鼻子里充满了浓浓的酒香。
“下次再偷喝酒,我可要打屁股了。”胡显荣这才想起还没责备弟弟偷喝酒的事。
胡显贵嬉笑着应道:“那么辣的东西,我再也不想喝了。”
“走,咱们回家商量怎么处罚那只偷酒喝的大猴子。”胡显荣加快步伐,故意一颠一簸地将小显贵逗得大笑不止。
第23章 小智慧解决大烦恼,头脑比拳头重要
姜贵兰在家做好晚饭,为防止那些不停扑腾的蚊虫,她将一个个碗碟用搪瓷碗盖上,摆放在灶台边,便和金先亮坐在屋檐下闲聊,等候胡显荣兄弟俩的归来,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见到胡显荣背着小显贵回到家,金先亮一边像家里的男主人那样热情地招呼兄弟俩上桌,一边蹿进厨房端出饭菜来。
小显贵此刻已经彻底从醉酒状态中清醒过来,应该是饿坏了,撂下书包就奔向饭桌,胡显荣则将一张脸拉得比马脸还长。
对金先亮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表现,显荣感到有些厌恶,母亲近段时间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都不愿意把窗户纸挑破。
饭桌上,金先亮热情地跟胡显荣娘仨打着招呼,不是夹菜就是添酒,显荣只是礼貌性地简单回应一两句,表情显得极其生硬和勉强。
显荣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金先亮家里借故事书,一方面是母亲和这位曾经的生产队会计之间的闲话传到他耳朵里,让他觉得如同嚼食到苍蝇一般恶心。
另一方面是自己正为烧锅的事情忙得席不暇暖,实在顾不上家里的这摊子琐事。
尽管显荣对金先亮有意和母亲拉近关系的举动心存芥蒂,但他们还是在饭桌上你一杯我一盏地把酒喝到很晚,直到小显贵扛不住瞌睡倒在母亲怀里睡下,他们仍没有收场的意思。
借着这一股子酒劲,显荣准备将心中的不悦释放出来。他向金先亮举起一杯酒毕恭毕敬地说道:“先亮叔,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讲过,你最崇拜的英雄人物是关二爷,但我觉得你跟他一点都不像。”
“那你说我像谁?”金先亮也举起酒杯,两人一起饮下。
胡显荣给两人的空酒杯续满,“你不觉得自己更像曹操吗?”
金会计熟读三国故事,当然听出了话外音,但他没有生气,“我要真有曹操那么大的本事就好了,让你们娘仨也能跟着沾个光。”他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
胡显荣已经有些酒劲上头,偏偏倒倒地走进卧室,金先亮以为他喝高了准备睡觉歇息,便也跟着下了饭桌。
他正准备收拾桌上的盘盘盏盏,回头看到胡显荣重新走出卧室,便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显荣手里攥着金会计曾经送给他的那个刘备的木雕,回到桌上继续端起那杯没有喝完的酒,同时还招呼金先亮回到饭桌上。金先亮被他这一番奇怪举动弄得晕头转向,也只得照办。
胡显荣望着手中的酒杯说道:“都说煮酒论英雄,我现在倒是喝着自己煮的酒,但论个屁的英雄。”
说完话,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连同空酒杯和那个刘皇叔的木雕一起扔出大门外,摔得叮当响,然后再次冲进他和小显贵的房间里倒头睡下。
姜贵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但一直保持着木讷的表情。她让金先亮回家歇息,只道胡显荣今天喝高了,让他不要介意。
金先亮清楚胡显荣的这个举动要表达的意思,心里也感觉不愉快,但又不知怎样表达出来,只得悻悻离去。
躺在床上的胡显荣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全无睡意,把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也不知道自己刚刚的那番举动是否真的正确。虽然情绪得到了宣泄,但心里仍堵着一块大石头。
姜贵兰将熟睡中的小显贵抱进胡显荣的房间,放置在他身边睡下,然后对显荣心平气和地说道:“显荣,明天下午早些回来,妈有话跟你说,你早些睡下吧。”然后转身拉下墙边的开关拉绳,走出兄弟俩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