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兄弟俩有说有笑地回到家中,胡显荣却莫名其妙地当着母亲和金先亮的面发了一通火,他熬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
待到天亮时,他早早地来到村主任金先明的家,准备和他商量一件在心里琢磨已久的事情。
酒坊已经运作一段时间,开始有了稳定的收入,胡显荣准备启用另外一个烤酒灶台,但眼下还面临两个问题急需解决。他在金先明家里,将问题和解决思路说与这位新上任的村支书。
其一是新启用的烤酒灶台至少还需要再找两名工人;
其二是酒水的销路当前主要靠社员们内部消化,大家都用家里的粮食进行交换,不足以为烧锅带来较为可观的利润。
胡显荣决定让闲在家里的金德兰帮忙卖酒,因为她曾在供销社门市上当过一年多的售货员,有这方面的经验,结识了一些公社和周边村队的客户。
金先明其实早有心思将女儿安置到烧锅去,只是苦于不好意思主动开口,现在显荣提出这个建议,他没理由不答应。
金德兰这些日子也看够了父亲的冷脸,更是没有半点拒绝,她还给胡显荣推荐了两个伙计的人选,是她上班时认识的给供销社帮忙的同村人,一个名叫余黑牛,一个叫徐顺娃。
据她称,这两个人在供销社送货和理货的时候,从来没出过差错,人品值得信赖。
胡显荣见自己的计划进展得很顺利,便将昨晚和母亲及金先亮之间发生的不愉快忘却至脑后。
他从金先明家出来后,便直奔余黑牛和徐顺娃家。他和两人讲明自己的想法,对方听后惊喜不已,答应随时都可以到胡显荣的烧锅上班。
对金德兰推荐的人,胡显荣自然是持有信赖的态度。自从她被表哥姜忠学退婚后,显荣就对她有了新的想法,只是一直忙于烧锅的事,还没来得及跟她提说。
想到金德兰很快就将和自己一起在烧锅共事,他如同喝到了头曲美酒那样兴奋。
当晚,胡显荣和弟弟显贵一块早早地往家赶,他们一路上都在筹划着即将上演的一出「杀鸡儆猴」的游戏。
等兄弟俩到家时,母亲姜贵兰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静静地坐在门口等候着。
胡显荣洗漱完毕,准备上桌吃饭,母亲却让他去将金先亮喊至家里。
他顿时没了食欲,更没有起身去执行母亲的指示。弟弟胡显贵不得不小跑着去将金先亮请至家里。
饭桌上,姜贵兰取出酒壶给自己和胡显荣、金先亮斟满酒。
她在开口说话之前,自顾自地连着喝了两杯。胡显荣很长时间都没见过母亲喝酒了,惊讶地看着她的异常举动。
姜贵兰从兜里掏出一个木雕放在自己的酒杯跟前,那是前一晚被胡显荣扔出大门外的刘备的雕像。
她举杯对显荣和金先亮说道:“金会计这个手艺还真不错,把刘皇叔雕刻得挺像那么回事,我曾在花园公社演的大戏里面看到过他的样子。”
说完后,她举起酒杯,三个人碰了一杯。不仅是胡显荣,金先亮也被姜贵兰的举动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甚至连小显贵都长大嘴巴惊讶地盯着母亲。
姜贵兰执掌着酒壶重新给大家斟满,继续说道:“我也喜欢这些英雄人物,尤其是刘皇叔。但我是女流之辈,当不了他这样的英雄,但佩服他的家眷糜夫人。”
胡显荣和金先亮终于听出了姜贵兰的话外之音,只是没想到她对这些英雄人物的故事如此了解。
姜贵兰也看出了他们的疑惑,继续向他们端起酒杯说道:“之前在娘家的时候,显荣的外婆经常给我讲古书里面的故事,听的次数多了,想忘都忘不掉。”
金先亮知道,姜贵兰这句话一旦说出口,就意味着自己的念想彻底没有了。
但他仍尽力保持着风度,望着胡显荣说:“尽管显荣侄儿说我不像关二爷,但我还是会以他为榜样。”
听完两位长辈的一席话,胡显荣也释然了,接着话题说道:“那我可不是阿斗。”
姜贵兰将木雕揣回兜里,向胡显荣说道:“你要真有阿斗那么大的本事,我这当妈的也知足了,刘皇叔的雕像你不要,我就留下做个念想。”
胡显荣没料到母亲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她和金先亮之间的疙瘩解开,对她的敬意油然而生,也为自己之前的处理方式感到惭愧不已。
金先亮知道自己和姜贵兰之间再也没有走到一起的可能,欣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相较于这样不清不楚地凑合着,对他这个年龄的人而言,早早知晓结果也不算一件坏事。
三个人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尽兴地喝到很晚。胡显荣不再抵触金先亮,也不再操心母亲处理不好她的事情。
待金先亮酒足饭饱回家后,胡显荣问母亲为何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处理她和金先亮之间的关系。
姜贵兰笑着回答说:“你的舅舅和表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己当然不可能是酒囊饭袋,毕竟身上有着娘家人的优秀基因。”一句话将胡显荣说得哑口无言。
金先亮依然和之前一样,经常和胡显荣一家下地劳动,在他家一块吃饭。
外面仍流传着他和姜贵兰的闲言碎语,他们只当一阵风吹过。
当这些风言风语再次传到胡显荣耳朵里的时候,他也对其置之不理。没过多长时间,人们就不在背地里乱嚼舌根了。
胡显荣终于点燃了另外一个灶台里的篝火,在余黑牛和徐顺娃到烧锅上班的同时,金德兰也搭手帮忙来了。
余黑牛长得五大三粗,最大的特点是他那一张黝黑的圆脸盘,人们不称呼他的全名,无论辈分高低的人,都叫他黑牛;
徐顺娃则长着白净的面庞,像一个文雅的书生,只是脑子一根筋,干任何事情都讲究条理和规矩。
胡显荣私下跟金德兰说,她给自己请来了一对黑白双煞的门神,金德兰则回应说,她请来的是一对财神。
论起干活,余黑牛和徐顺娃两人比余运现、余运成两兄弟利索很多,没两天时间就把烧锅里的活计弄得门清,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以为他们是烤酒的老师傅。
胡显荣继续在村里各个生产小队兜售烧酒,人们大都是用家里的粮食进行交换,他很少见到现钱;
金德兰则到花园公社和供销社跑关系,希望给烧锅打开销路。
两人在白天很难见着面,只有在傍晚时分才返回到烧锅聚集,与放学回家的胡显贵一道回到金家院子。
一天傍晚,胡显贵跟平常一样到烧锅的库房里等候哥哥和金德兰。
他见余运现和黑牛各自在一个灶台前忙活,便取出一个小酒壶,悄悄地从库房的酒坛里盛满塞进书包。
胡显荣返回烧锅,准备和金德兰一起带着显贵回家。他拎起弟弟的书包,小酒壶哐当一声掉落到地上。
显荣愣了一会儿神,拾起酒壶拧开盖子闻了闻,便黑着脸向弟弟胡显贵询问情况。
显贵低垂着头小声说道:“我见家里的酒快没了,想着烧锅的酒很多,便准备带一壶回家。”
胡显荣气得脸红脖子粗,搂起胡显贵,在他屁股上打了几巴掌。
一边责骂一边说道:“这里的酒再多,也是公家的财产,家里没酒了,哥自会掏钱买,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我让你不学好。”
说完,又在弟弟的屁股上抽了几巴掌,小显贵哭喊着躲到金德兰身后。
金德兰见胡显荣对他的弟弟动粗,一边将显贵紧紧护住,一边劝阻胡显荣。
在炉灶前忙活的余运现和黑牛闻声赶到,才得知是胡显荣教育自己弟弟的偷酒行为。
大家一块儿帮着劝他消气,说显贵年龄尚小,只是拿了一小壶酒,犯不上着急上火。
胡显荣坐在那张简易木板床上,向被吓坏的胡显贵问道:“你悄悄拿过多少回了?”
“只这一次,就被你发现了。”胡显贵哭丧着脸,低声回答。
胡显荣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到余运现手中说道:“既然我弟弟偷拿了酒,我这个当哥的自然有责任,你把这两块钱交到账上,就算是我买下那壶酒了,我回家再慢慢教育他。”
余运现忙说道:“显贵还是小孩子,这么点小事我看就算了。”
“那怎能算了,烧锅的每一个人都要公私分明,我要是开了这道口子,今后哪还有章法?就算是天王老子,要喝酒也得出钱出粮来换。”
胡显荣提高嗓门,从木板床上坐起来,将钱硬塞到余运现手中,便拉上还在抽泣的弟弟走出大门。
“哥,你刚才打疼我了。”胡显荣兄弟俩和金德兰走进沟口那段幽深峡谷,显贵收起哭丧的脸向哥哥说道。
胡显荣蹲下身子,让显贵爬到自己背上,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屁股。“我不是让你多穿一条裤子了吗?我给你揉揉就不疼了。”
走在他们身前的金德兰不明所以,回头问道:“你们两兄弟刚刚是在演戏呢?”
显贵咧着一张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巴,大笑着说道:“德兰姐,你听说过杀鸡儆猴的故事吗?”
他把之前发现余运现偷酒,自己和哥哥编排这个游戏的经过一一讲给金德兰。
金德兰听完也忍不住大笑,“你们两兄弟演得还真像,我竟然都没看出破绽。”接着,她继续问胡显荣:“要是你们的表演不奏效怎么办?”
胡显荣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先看看情况再说。”
第二日清晨,胡显荣刚到烧锅就被余运现叫至库房,见四下无人,才悄声对他说道:“显荣,叔想跟你说件事。”
胡显荣大概猜到他想说的是什么,面上却仍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人请您和运成叔外出唱歌?你打个招呼就行,我给你们顶一晚。”
“我也是老糊涂了,之前偷拿过烧锅里的几壶酒,我等会儿就把钱交到账上。”余运现将自己偷拿酒的事情和盘托出,态度很诚恳。
“今后烧锅上还得靠您多照管,之前的事情咱们既往不咎,咱叔侄俩知晓就行,不要有心理负担。”此刻,胡显荣知道昨天和弟弟演的戏起了作用,心里舒缓了很多。
“你们胡家的后生果然不一般,如果今后银竹沟要出大人物,非你们两兄弟莫属,叔不会看错人。”余运现如同得到大赦一般,拍了拍胡显荣的肩膀。
果然,伙计们的手脚立马变得干净起来,除了在新酒流出甑子时,大家接上一口品尝味道或者在临近下班时小酌两杯,再没有出现私自藏酒和偷酒的事件。
家中母亲和金先亮的流言蜚语烟消云散,烧锅里偷酒的问题也得到妥善处置。
胡显荣认识到,在解决复杂问题的时候,智慧和大脑比蛮力更有效。
解决完后顾之忧,他对烧锅的未来信心倍增,再苦再累的活在他眼里也充满了甜蜜和希望。
第24章 余兴秀落魄归家,显荣两头结怨
金德兰除了给烧锅作坊带来了余黑牛、徐顺娃这两位得力的伙计,还有更好的消息。
全负荷生产半个月后,金德兰就打通了供销社的销售渠道。
在她跟供销社主任多次沟通后,对方同意为烧锅代卖酒水。
尽管对方要分走一半的利润,但耐不住庞大而稳定的销量的诱惑,胡显荣和金先明简单商量之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将合作协议签下来。
之前的银竹村生产大队有一辆拖拉机,后来在社员们分家时被拆得七零八散。
胡显荣用一百多元钱将它买下来,挨家挨户搜寻那些被人当破烂拿回家的零件,没花多少工夫就将其重新修理好,尽管柴油机的声响很大,但并不影响正常上路行驶。
胡显荣和徐顺娃开上那辆破旧的拖拉机,到村里农户家里收购烤酒的粮食,或者给供销社送酒水,金德兰则留在烧锅坊设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负责销售和管理账本,生产经营总算步入正轨。
金先明大部分时间会在村委办公,只有在烧锅需要发酵酒糟的时候,才会抽身过去待上一小会儿,他仍旧算是那里的技术核心,见烧锅的效益越来越好,他的心情也出奇的舒畅,他的子女们曾经给他带去的痛苦和忧愁被时间这味良药治愈了。
一个深秋时节的下午,金先明正在烧锅里忙活,听到门口有人大声喊叫胡显荣的名字,他远远地应答道:“显荣到下去收粮了,稍等一会儿就回来。”屋外的来人不但没有转身走开,反而直接进到了院内。
金先明急忙停下手中的活出门查看情况,刚走到门口就把脸黑下来了,因为他看到来人正是姜忠学。
他没顾上说话,从门后抓起一把笤帚就向姜忠学扔去,一边暴跳如雷地吼道:“你这个白眼狼还有脸来我们银竹村的地盘,赶紧给我滚出去,否则把腿给你打折了。”
眼前的一幕把姜忠学吓了一大跳,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差点成为自己老丈人的金先明,先前他也没分辨出金先明的声音。
姜忠学几个箭步就跑开了,从村委办公室闻声赶来的金德兰立即拉住正在气头上的父亲,和姜忠学略带尴尬地打了声招呼,让他在外面稍等一会儿,称胡显荣马上就回来。
姜忠学见金先明已经平静下来,便再次返回酒坊院内,虽然心里有些胆怯和愧疚,但仍强装镇定地说道:“既然金支书也在这里,这事情就更好办了,今天我要跟你说一件公事。”
虽然姜忠学已经调到江河口公社任公安专员,管不了银竹村的事情,但就职务来看,仍属于金先明的上级领导。
金先明见他要跟自己谈公事,便不屑地说道:“姜专员管得还挺宽,把公事都谈到我们银竹村来了。”
姜忠学知道金先明是在拿气话讥讽自己,便向距离烧锅院门外不远处的另外几个人招了招手。
须臾间,两个民兵就押送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来到跟前。
就在此时,徐顺娃驾着拖拉机也来到烧锅院门口。还没等拖拉机停稳,胡显荣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跟表哥姜忠学打招呼。
金先明一看眼前的情况,估摸着姜忠学确实是有公事要处理,为了不影响烧锅的生产,便带着大家到村委办公室商量事情。
他让两个民兵和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留在村委门口等待,和胡显荣、姜忠学一起走进办公室。
金先明没有招呼姜忠学就坐,对方也没有就坐的意思,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将情况快速讲了一遍,“昨天夜里,县城火车站来了两个人,把门口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悄悄送到江河口公社的渡口就转身离去。
我们的民兵巡夜时发现了她,仔细盘问了那个女人许久,见她头脑已经不正常,好不容易才从她嘴里得知她是银竹沟的人,只说父亲姓余,多余的信息也没问出来,我就想着有必要带她来你们村里确认一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