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竹摇曳——秦巴小胖
时间:2022-03-01 18:34:09

  他认为,仅仅让信用社提前收回烧锅作坊的贷款,还不足以完全阻断胡显荣的退路。
  金先虎从信用社回到家,正值一天中日头最盛的时候,他将兄弟金先龙悄悄叫至家中,两人一块坐在大门口享受电风扇制造出来的凉风,在毒辣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下谋划一个更为毒辣的计划。
  “先龙,我想麻烦你一件事,让你再去柏杨沟村跑一趟。”金先虎说道。
  金先龙不知兄长有何用意,但他前几天刚在女儿家里受过龚老大的老母亲一顿奚落,心里的怨气还没完全消退,对此仍有余悸。
  “我今早才送女子德蓉回到婆家,可不想再去被龚老大蛮横的老母亲数落一通。”
  “我就是为这事找你。”金先虎知道兄弟心中的顾虑,他正想以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你上次也是好意给胡显荣引路,才无意冒犯了龚老大的母亲。你虽然可以屁股一拍回到咱们银竹沟,不用再看龚老大以及他老母亲的脸色,但德蓉侄女还得跟龚家的人一块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得为她多考虑一点。”
  金先龙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只当大哥是为自己和女儿考虑得长远,不仅将土地交由自己耕种,还操心着女儿在婆家的事情,心中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那我要怎样做?难不成要去跟龚家那位老太太赔礼道歉?”
  “赔礼肯定用不着,但你跟龚家人之间好歹也拉扯得上亲戚,那位老太太也算是你的隔房亲家母,相互走动一下也是有益处的。人们不常说「人不走不亲,水不搅不浑」吗?”金先虎知道要想说服兄弟金先龙,就得把大道理讲得跟花儿一样漂亮。
  金先龙果然很顺道,钻进了兄长的圈套,“我下午就去白杨沟村走一趟,把我和龚老大家之间的嫌隙解开。”
  “你顺道跟龚老大说一声,让他不要着急归还银竹沟烧锅的欠款。”
  他说话的时候,见兄弟金先龙正睁大双眼盯着自己,便赶紧说出了原因,“信用社正在催债,恐怕烧锅作坊过不了几天就要被信用社收走。”
  “这事当真?我见胡显荣和德兰侄女每天都早出晚归,烧锅不一直在紧锣密鼓地生产着吗?”
  金先龙一家毕竟也算是烧锅的社员,他自己尚且不知道具体情况,不得不怀疑金先虎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
  金先虎故作镇定地说道:“和尚跑了庙还在,就算烧锅关门,你最多折点集资款,那能有几个钱?”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盯着兄弟金先龙,让人觉得仿佛胡显荣的烧锅已经彻底垮掉一般,“你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龚老大到时一定会念你的情面。这样一来,德蓉侄女今后在婆家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那我这阵就去供销社买两样遮手的东西,早点赶到白杨沟去。”经兄长如此一说,金先龙倒有些着急了。
  金先龙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到卧室取来一个布口袋,里面装着前几天金德蓉来家时,准备用来招呼金家兄弟,但最终因为遭到金先明嫌弃却被保留下来的两瓶酒。
  “不用那么麻烦,咱们上次没喝成的酒,你就给龚老大捎去,这也算稀罕物了,总比你买的那些值不了几个钱的糖食果饼强不少。”
  金先龙再次被大哥的良苦用心感动,连着道了几声感谢。
  他接过那个布袋,顶着正午的烈日,在大家都在家歇息的午间,悄悄从金家院子南下,前往白杨沟村。
  第二日一大早,金先龙就返回金家院子。在回到家中之前,他先将自己前往龚老大家里的经过说与了那位让他不胜感激的兄长金先虎,称龚老大和他的老母亲得到自己带去的消息,都非常高兴,还热情地招呼他吃了晚饭。
  金先虎听完兄弟的描述,便知道事情正在朝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
  尽管没喝到儿子托人大老远捎回来的好酒,但他觉得心情比喝了美酒还要舒畅。
  从金先龙口中,金先虎还得知小兄弟金先明已经发出通知,要求烧锅作坊的社员们明日中午到村委开会的消息。
  他心里已经盘算好,不管胡显荣多有能力,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向社员们再次集资,或许明天的社员大会就是烧锅的散伙大会。
  作为一个比胡显荣年长数十岁的长辈,金先虎对自己使用这样一种方式抢占他苦心经营的烧锅的行为,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愧疚。
  他决定等自己将烧锅据为己有的时候,仍要将胡显荣留下,算是通过另外一种方式补偿他。
  他经常听金先明提起,要采取招赘胡显荣到家的方式,让他成为金家人的长工,两兄弟之间还为此闹翻了脸。
  目前,金先龙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将这个目的实现,到头来,金家人的面子最终还得依靠他的努力来争取。
  他越想越兴奋,满心期待着新一天的到来,只要社员大会无法正常召开,或者大家闹掰,银竹沟烧锅很快就要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社员们聚集在村委院坝里开会的时候,银竹沟烧锅仍在紧锣密鼓地忙着生产,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当时正值一年中最热的那几天。正常情况下,庄稼人们本应该在太阳冒出山头之前,到地里忙农活,等阳光显露出毒辣感的时候,便回到家中歇息。
  显荣故意将开会的时间选定在大家最困倦,也最容易着急上火的正午时候。
  他发现这个决定收到的效果和预想的完全一样,每家每户都派出了年轻力壮的后生。
  他相信,在这样闷热烦躁的天气里,但凡有年轻人的人家,都不会让年老体衰的父母来遭罪。比如,银竹沟里年龄已经有些大的金先龙就没有到场。
  有一些社员已经知道信用社的人昨日里到烧锅讨要贷款的消息,但他们见烧锅依旧在正常生产,就没人把它当回事。
  毕竟他们的烧锅红已经红火了足足半年时间,这是所有人都亲眼见到的事实。
  太阳底下,院坝里坐不住人,社员们便将一条条长凳搬到村委办公室的房檐底下,三三两两挤坐在一起,只想着等候金先明和胡显荣快速讲完话,便回家歇息,为傍晚下地劳动积蓄精力。
  胡显荣给金先明递了眼色,对方便静静地坐在一张临时搭在屋檐下的办公桌前,给足大家时间,让社员们各自聊个够。
  直到社员们被正午时的热浪炙烤得口干舌燥,提不起精神的时候,金先明才咳嗽了两声,示意他准备开口讲话了,大家立马噤声不语。
  “估摸着还有五六户社员没到场,这么热的天气,咱们也就不等了,人数过了一多半,这个社员大会就可以正常开起来。”
  金先明只是象征性地将会议开了个头,其他的事情准备完全交给胡显荣。
  毕竟他已经将显荣当作自己的半个儿子,“这个会是显荣提议召开的,后面的事情就由他跟大家汇报。”
  在这以前,金先明总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夸赞胡显荣的勤劳和能干。
  这一次,他终于做出了改变,一方面是烧锅遇到目前的困难,确实没法继续夸耀这位年轻的负责人。
  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心里有顾虑,如果他当众夸赞准女婿,今后势必会招来非议。
  胡显荣反而觉得这才是正常的状态,他已经不再惧怕在人多的时候发言,甚至都不用提前在心里琢磨怎么开口跟社员们讲话。
  他心平气和地和社员们讲道:“以前每次召开社员大会的时候,我都感到压力很大,因为不是向大家筹钱,就是作坊面临巨大的困难,或者要说服大家同意向信用社贷款。”
  胡显荣没有坐在办公桌前讲话,而是直接站在大家跟前,“但这次开会,我觉得应该跟大家讲点开心的事情。”
  金先明半闭着眼睛坐在桌前,心里有些紧张,生怕胡显荣在什么地方讲错话,把社员们的情绪激怒。
  他得做好随时补充发言,充当救火队员的准备。听闻胡显荣说过那几句话之后,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显荣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们的烧锅自打年初经历停产风波,向信用社申请到贷款恢复生产以来,红火情况想必大家也见到了。”
  显荣在讲到真实意图之前,继续给自己做着铺垫,“很快就要进入秋收时节,我觉得大家可以商量一下,看看烧锅是不是可以分点钱出来,让大家可以买点酒和菜,改善一下农忙时候的生活。”
  一提到分钱,社员们脸上的疲惫和困倦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不喜欢这样的好事呢?
  但胡显荣的话刚说出口,金先明就坐不住了,他心想烧锅已经被信用社催债上门,如果过几日还不上贷款,作坊都保不住。
  显荣这个时候还准备向社员们分红,这样的做法不就是逼着牯牛下崽吗?金先明此时还插不上话,只得强行保持镇定,静待胡显荣的下一步举动。
  社员们的热情被点燃,超过了三伏天的高温和热浪,大家无不拍手叫好,称赞胡显荣将烧锅打理得好。
  胡显荣继续给大家留足发泄兴奋和喜悦心情的时间,等到人声稍微平息之后才继续开口讲话。
  “虽然我有这个想法,但却不一定能实现。”他的这个转折再次让社员们的情绪沸腾起来,他没有停顿,继续讲话,“可能有些社员已经知道了,昨天信用社的人来到我们的作坊,要求我们提前归还他们的贷款,三日之后如果还不上,烧锅就保不住了。”
  “他们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我看最不讲信用的就属他们的信用社了。”
  一个社员用洪亮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其余的人用各自的方式附和着,表达着同样对信用社的做法感到不满的意思。
  在办公桌前坐着的金先明似乎看明白了胡显荣心里的小算盘,不禁在心里为准女婿竖起大拇指,也站起身来和社员们一道指责信用社。
  胡显荣见形势比预期要好得多,便觉得是时候将早已想好的计划和盘托出,“鉴于当前的现实情况,钱是跟大家分不成了,只得留到年底再视情况而定。”
  对社员们而言,这就如同煮熟的鸭子从面前飞走一般,心里各种不是滋味,“那怎么可以,我们眼下正是缺钱用的时候,信用社的钱说好年底还就年底还,我看他们谁敢来封了我们的烧锅?”那个嗓门大的社员说出大家的心声。
  “欠债还钱,本来就是天大的道理,咱们怕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胡显荣见社员们情绪高涨,便想着借这个机会,将向龚老大讨要欠款的事情一并解决掉。
  尽管他知道这样的做法会让金先明觉得难堪,“还了信用社的贷款就无法给大家分钱,如果我们能把外面的欠款全部收回来,这个问题就好办了。”
  果然,胡显荣的话音刚落,金先明就面露不悦之色。他万万没料到显荣会调动社员们的力量来解决龚老大的欠款问题。
  但他已经没法阻止眼前的局面,社员们为了分到钱,一个个都红了眼。
  这个时候,如果金先明站出来阻碍大家的好事,其糟糕后果可能远超得罪龚老大。
  他开始对自己配合胡显荣召集社员们开会的事感到些许后悔,但细想之后,觉得在烧锅遭遇目前的困难时,显荣这样的做法也是身不由己。
  何况这个困难的局面还是由自己造成,便没有阻止胡显荣的打算。
  “那咱们就把外面的欠款全部收回来,信用社的钱现在也不能还。”人群里有人这样说道。
  胡显荣知道,在社员们的心中,都有「隔夜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这样的想法,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挡大家急于分得现钱在手的决心。
  他拍着胸脯说道:“只要欠款收回来,给大家分钱的事立马兑现。但讨要欠款并非那么容易,我和金德兰前期已经跑了无数趟,一分钱都没要到,所以这次必须要大家共同努力,方能解决问题。”
  “欠钱的人是谁?”人群里有人提问。
  “花园公社的龚文书。”胡显荣回答。
  “就算是天王老子欠钱,也得给我们结清。”社员们的情绪到达高潮,只要是欠着钱的人,无论身份高低,都是大家共同的敌人。
  “跟着一块儿到公社要钱的人,每人发一天的工资。”胡显荣不给大家平复情绪的机会。
  几乎在场的所有社员都表达了要一同前往公社找龚老大要钱的想法。
  胡显荣觉得人太多反而不好,而且烧锅还得支付更多的工资,便挑选了二十多个精壮的年轻后生,让其余的人回家等候消息。
  显荣还特意让余运现、余运成两兄弟拿上他们吃饭的家伙事,那套给去世的人晚间唱歌的锣鼓,一块前往花园公社,他相信两位唱歌郎犀利的嘴皮在关键时刻或许能派上用处。
  到公社讨要欠款的人们走出村委大门口的时候,其余的人都在身后高声给他们加油助威,叫他们如果要不到钱,就吃住在公社大院里,不要回到银竹村来。
  金先明站在村委办公室门口,默默地望着胡显荣的背影,觉着他这个村支书在此时已经成为多余,而胡显荣却成为了真正的焦点和主角。
  胡显荣并不担心要不回龚老大的欠款,他在心里想好的几种方法里面,今天这样的方法是排在最后一位。
  他本想在这之前找远房叔叔胡宝才委员,或者在江河口公社当公安专员的表哥姜忠学出面协调,但现实逼着他采用了一种最不希望用到的方式。
  对胡显荣而言,烧锅的事就是社员们共同的事,这样的做法也算是公私分明。
  跟金先明动不动就想靠关系和人脉解决问题的做法相比,这种方法还算不得最坏。
  这也证实了一个真理,现实跟理想之间总是存在差距,有些时候,最坏的打算或许就是最好的打算。
 
 
第43章 公社门口唱大戏,众人拾柴火焰高
  头顶的烈日高照,黄泥巴路面上蒸腾起阵阵热浪。胡显荣带着二十多位社员们沿着小水河下游前行,这种景致,在土地包产到户之后,只有每年交公粮的时候才能见到。
  大多数庄稼人,除了在每年交公粮或者缴纳农业税、提留款、教育集资等费用的时候,才会跟公社干部打上交道。
  而这一次,胡显荣一行却是跟公社干部要钱,仿佛世界来了个乾坤翻转一般,他们尽管被太阳炙烤得汗流浃背,但内心的激动却盖过似火的骄阳。
  一些年轻的社员们将汗衫脱下,将精光的膀子暴露在阳光之下,晒出身上的油脂和水分。
  他们的喧闹声吵醒公路边住户家中还在午睡的人们,大家纷纷站到大门口,像观看猴戏一般欣赏着胡显荣和他身后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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