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显荣反而不那么关心此行的目的,而是生怕大家做出过激的举动,将局面发展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很注重形象,没有脱下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大步走在队伍最前边,尽力维持着秩序。
他们到达公社大院门口时,办公楼里的人还在午间休息,院里一片寂静。
看门的老大爷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被人群吵醒,立即将两扇铁栅栏一样的大门合上,将他们拦在外边。
马路对面的供销社门口,秃顶的伍金平主任远远地向胡显荣竖起大拇指,他知晓显荣的意图,更敬佩他的胆识。
胡显荣示意社员们安静下来,独自和门内的老大爷交涉来意,“大爷,我们是银竹沟烧锅作坊的社员,来找龚文书说点事情,烦请你打开大门。”
“你们这是聚众闹事,我经见过太多了。”老大爷这次认出了胡显荣,前些天就是他将显荣和金德兰拦在了大门外,“你们要是再继续闹下去的话,我们只能让治安联防队出面,到时可别怨我没提醒过你们。”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一不打,二不抢,怎么就成聚众闹事了?”
胡显荣本想冷静地跟老大爷说话,但真到关键时候,他却比身后的社员们还要激动。
或许这跟他前些日子和金德兰一起被对方拦在门口,心里积聚了怨恨有关,“你还是先进去跟龚文书通报一声,我们先礼后兵,好说好商量。”
显荣说话的时候,身后的社员们你一言我一语,把动静闹得越来越大。
老大爷见形势已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便尽着最快的速度前去办公楼里通报情况。
在这期间,胡显荣转身面对社员们,努力让大家克制情绪,静待报信的老大爷返回。
公社大院内的人已经察觉到大门口的动静,一些人悄悄从办公室的窗户探视外面的情况。
但确实如那位老大爷所说,他们对这样的情况经见得太多,并没有将其当回事。
老大爷从办公楼里走出来,不慌不忙地来到大门口,隔着铁栅栏大门向胡显荣以及他身后的社员们说道:“龚文书下午有重要会议,他晚些时候会主动找你们的领头人谈话,你们先散了,各自回家去吧。”
真不知老大爷当时哪来的底气说出这样的话来搪塞门口情绪激动的一群人,胡显荣和他的社员们怎么可能就此散去?
人群中已经有人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嘴里开始飚起难听的话来。
显荣拦在大门前,生怕这群被激怒的人群直接冲撞进去。
他向大门里面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耽误龚文书的正事,就在门口等候,直到他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为止。”
胡显荣让徐顺娃到供销社门市上要来一搪瓷缸茶水,同时给人群中两位年龄最长的余运现、余运成两兄弟递了个眼色。
两位唱歌郎立刻心领神会,卸下身上的家伙事,一人打鼓,一人敲锣,现编了一段歌谣。
运现打鼓唱道:“李逵耍赌输了银,死不认账还打人,宋江解囊来相助,好汉榜上有其名。”
运成敲锣接道:“古来圣人有真言,树要皮来人要脸,莫说写得好文章,坏了名声遭人践。”
其他社员们围成一个圈,两位年长的歌郎敲锣打鼓唱歌的时候,他们跟着调子在在一旁帮腔。
不知情的人一听那个音调,还认为他们是在为老去的人吊唁。
锣鼓声和歌声引来越来越多围观的人,他们听出了歌声所指,毕竟在公社大院里面,除了龚老大,谁还配得上「黑李逵」的名号呢?
老大爷见胡显荣一行并没有冲撞大门的意图,便站在那里欣赏着余运现、余运成的歌声。
两位唱歌郎的名字早已被小水河一带的人熟知,平日里想听还不一定能听到呢,他可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当余运现唱歌的时候,徐顺娃就将搪瓷茶缸递到余运成手中,待到余运成唱歌的时候,他又将其交给余运现。
这样火辣的太阳底下,如果没有茶水浸润喉咙,两位唱歌郎也是扛不了多长时间的。
喝过热茶的余运现换了一个调子,将鼓点打得更加密实。
“为让妻儿吃饱饭,烧锅挥汗把钱赚;血汗换得白条来,人活一世实为难。”
余运成随着哥哥的调子,将铜锣敲得震天响。“你我皆是庄稼汉,要吃饱饭全靠天,风调雨顺且不够,还得指望父母官。”
他们的歌声继续集聚着人气,公社大门口的人群从刚开始的二十来人,逐渐增加至一二百人。
每当余家两兄弟唱完一段,人群中就会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这正是胡显荣所想要的效果,从他带着社员们从银竹村委出发的那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没有了退路。
铁门内的人们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坐在办公室里,当没事人一样欣赏门口的精彩表演。
从办公大楼里走出两个穿着四个衣兜的人来,向把守大门的老者递出一个眼色。
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铁栅栏大门被打开,显荣立马叫停了唱得正尽兴的余家兄弟。
“你们当中说话管事的人的是谁?”从办公楼走出来的其中一个人问道。
胡显荣跻身到说话的人跟前回答道:“领导您好!我就是银竹沟烧锅的负责人,胡显荣。”
“你让大家先停下,随我到办公室说话。”
胡显荣让余运现、余运成收起家伙事,围观的人们见他们停止了唱歌,不免觉得有些未尽兴,不停地唉声叹气和摇头。
胡显荣并没有按照对方的要求只身进入院内,而是和大院里的来人说道:“我一个人没法代表大家的意思,也不想瓜田李下被人质疑。”
他叫来徐顺娃和另外一名年轻的社员,「二人为公,我得跟他们一块进去」。
院内的来人点头应允,便领着他们三个人走进公社大院。
胡显荣让其余的人们到对面的供销社门口等候,围观的人才陆续离开公社大门口。
胡显荣和两个同伴被带至前些天他穿着表哥姜忠学那身干部服装去过的生产指挥部办公室,见到了那位取代先前郭主任位置的老者,以及老者办公桌对面椅子上坐着的龚老大。
“显荣,我就说你是个不简单的年轻后生,今天一看,果然被我言中。”老者待胡显荣和他的两个同伴进入办公室后,向他打起了招呼,“没想到我们今天又以这样一种方式见面了。”
长条椅上没有过多的空间,胡显荣便和两位同伴站在老者对面,“领导您好!我们这也是迫不得已,社员们的情绪你们也见到了,烧锅一旦停产,大家的心血都将化为泡影,还望您多多理解我们的难处。”
“我们的领导刚才已经对此事作出过安排,现在就是要跟你们商量这事。”老者将头扭向龚老大说道:“龚文书,你就当着大家的面表个态,门口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今天这事你也躲不过去。”
龚老大抬起头来,露出那副黑李逵一般的面孔,“既然显荣兄弟把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我也没啥好说的,随他们一起到信用社取钱,把账款结清就是。”
“那可不行,信用社昨日带人到我们的烧锅,说是要提前收回贷款。”
徐顺娃向来是个做事认死理的人,等龚老大说完,赶紧插话说出他的顾虑,“你要是到信用社取钱给我们结账,对方还不得直接将贷款扣走?”
老者有些不耐烦,没有理会中途插话的徐顺娃,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他只认领头者胡显荣。
“显荣,你们和信用社之间的事,可不在我们的处理范围内,想必你是知道这个理的。对方既然要收回贷款,自有他们的道理,我们不能干预人家的经营。”
“只要龚文书能结清我们的欠款就好,信用社那边我们另行商量,就不劳烦您费心了。”
胡显荣自知老者所言在理,便觉得只要能解决掉龚老大欠款的问题,剩下的事情就不再棘手,他向老者点头道完谢,便和两位同伴退出他的办公室。龚老大也站起身来,紧随胡显荣一行离开。
胡显荣到达公社大院门口的时候,在公路对面供销社门口等候的社员们立即围了上来。
龚老大见对方人多势众,出于安全考虑,还让一位民兵陪同着,才和胡显荣一道去信用社取钱。
徐顺娃先前说过的话果然一语成谶。侯世发没想到胡显荣会这么快就从龚老大那里要来欠款,只得将前一日的约定兑现,从龚老大取出的钱款中扣收了烧锅的贷款,胡显荣真正拿到手里的钱仅有千余元。
社员们知晓情况后,准备再次大闹信用社,让侯世发将扣收的贷款悉数还回来。
这一次和先前在公社大院门口不同,胡显荣果断阻止了社员们的这个决定。
他向社员们解释说,在公社门口向龚老大要钱的时候,我们站在有理的一方,而信用社收回贷款,对方是有理的一方,就算说破大天,咱们也阻止不了。
但他向社员们承诺的分红依然会兑现,只是其丰厚程度明显会减少很多。
他向社员们说,当下少分钱,但也不用在信用社背上利息,年终的时候大家就可以多拿钱。
社员们尽管心里有些失落,但至少为烧锅解决了困难,再加上或多或少还能分点现钱到手,对这个结果尚能接受,只得作罢。
从显荣带着社员们到公社门口闹过那一场之后,大家对他的信赖程度已不同往日,都认定这位年轻人一定能将烧锅作坊打理得更好。
不仅如此,这次事件让胡显荣在银竹村,乃至小水河到花园公社一带都成了小有名气的人,真正地将这位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后生当作银竹村的能人。
日头刚落到山背后,显荣就带着社员们回到村委院子里。
留在那里等候的社员们大都还没离去,见他们早早地返回,便知事情进展顺利,都在期待显荣兑现分红的承诺。
金先明从某个社员口中知道了胡显荣一行的要账以及到信用社归还贷款的经过,没有再向显荣过问情况。
对已经发生的事情,他无法改变结果,至于那些事会给他带来多少不利影响,更顾不得细细考量。
见社员们大都还聚在村委院内,胡显荣便将钱款交至金德兰的账房,让她合计着给大家分红。
加上前一日信用社侯世发结清的欠款,账面上已经有了两千多元的现金,他和金先明简单地商量了一阵,决定给每位社员分得五元钱,账面上留下一千块元作为日后周转之用。
前往公社讨债的人们也拿到了一天的工钱,社员们等候了半日,终于拿到了来之不易的红利,尽管金额不多,但都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留守下来等候的人们向那些到公社门口讨要欠款的人打听细节,得知余氏兄弟在公社大院门口唱了小半天的歌,都被逗得大笑不止。
社员们手中捏着钞票,在太阳完全落到山背后的时候,才兴高采烈地拿上农具下地劳作。
尽管很多人午间的休息泡汤,但他们的情绪比睡过午觉还要兴奋。在吃喝不愁的当下,钱就是最好的提神醒脑的良药。
银竹沟里,金先虎面对花不完的钱时,脸上也显露不出一丁点兴奋劲。
而烧锅作坊的社员们,五元钱就让他们乐开了花。足以见得,很多时候高兴和幸福真不是可以用具体数额的钱财来买得。
第44章 再迎丰收年,劳动人民的幸福时刻
自打胡显荣带着社员们到公社门口闹过那一场之后,小水河一带的人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可他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在某个晚间,显荣一家三口围坐在桌前吃饭的时候,母亲姜贵兰向他说,古来就有枪打出头鸟的说法,你到公社闹过那一场,烧锅作坊的问题倒是解决了,社员们也高兴了,你却免不了得罪和惹恼了一些人。
母亲让他牢记,跟人打交道,自己最舒服时,就是别人最难受时,让他今后说话办事的时候,脑袋后面要长眼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母亲的话也正是胡显荣的顾虑。别的不说,仅仅就是那位被人称作黑李逵的龚老大。
虽然显荣在面上并不怵对方,但那张黑脸总浮现在脑海里,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心知前些天带着社员们到公社门口要账,被得罪得最狠的人非他莫属。
但细想一番,对方也是公社干部,自己和烧锅作坊一年到头也跟他打不上交道。
显荣觉得就算龚老大有天大的怒气,也不见得能给自己使绊子,心里也就不再将此当回事。
有人欢喜有人愁。胡显荣确实成名了,人们一提到银竹沟,就会讲起胡显荣。
而不是那位率先在家里置办起电视机、收音机、电风扇这类稀罕物的暴发户金先虎。
金先虎真正生气的地方并不在于此,而是他苦心筹备的计划最终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甚至有些后悔让弟弟金先龙将自己一直舍不得喝的那两瓶好酒送给龚老大。
一想到此,他就觉得自己恍若三国时期的周瑜,妙计没能安得天下,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位暴发户真的觉得自己老了,很多事情都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他很想念儿子,希望他回到身边,哪怕少挣点钱,只要爷俩互相有个照应也是值得开心的事。
他觉得自己的日子还没有胡显荣的母亲过得舒坦,虽然她在丈夫去世后一直守着寡,但每天有两个儿子守在身边,过得反而自在快活。
他在心里期待:儿子快些回来吧,咱爷俩联手,一定可以成为银竹沟的中心人物,压制住胡显荣的光芒。
金家院子里,被胡显荣搅乱了心神的不止金先虎一个,他的二弟金先龙的日子也好过不了多少。
龚老大被胡显荣带人堵在单位大门口要债的第二天,金德蓉就哭丧着脸回到娘家。
不用女儿说出心中的苦楚,金先龙就知道龚老大的老母亲一定是给了她不少的气受,他可是亲自领教过那位老太太的胡搅蛮缠的劲头。
他成了两头受气的老鼠,一方面觉得自己搞砸了大哥金先虎的计划,脸上难堪,另一方面认为自己让女儿在婆家的地位越来越糟糕,心中有愧。
金家的小兄弟,那位一向神气的村支书金先明心里也不好过。
为了搭上龚老大这根线,他可是没少下功夫,满心期待对方能在关键时刻对他予以关照,最起码在下次村委换届的时候,争取个连任资格应该不成问题。
被烧锅作坊的社员们这么一闹,他的计划彻底成为泡影,说不定在仕途上还会遇上更多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