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胡显察觉到自己的冒失,低声应道,他曾经从爷爷口中听到过前些年那种人人自危的紧张情况。
“刚才我讲的那些事情,你可不敢到处跟别人说。还有,你爷爷生前跟我讲过,要是你们两兄弟有了出息,到北边的鞍子沟胡宝才家把我们的家谱抄回来,也算咱们认祖归宗了。”
胡昭恩一边叮咛,一边传达老爷子生前的嘱托,“不过,我看你们两兄弟这个样子,怕是没什么指望了,你还是把这个任务传给我的孙子辈吧,实在不行就去逑,反正多隔几辈人,再亲的亲戚也成了外人。”
听完爸爸的话,胡显荣心里有些不服气,嘟嘴回道:“谁说我们两兄弟没指望了?我们以后还要挣下金山银山,在朝堂当大官呢。”
“你们有这个志气就好,希望你不是在金会计那里把那些隋唐英雄、杨家将之类的书看多了,大白天做英雄梦。”
,胡昭恩收起旱烟袋,继续向显荣说道:“再给你爷爷磕两个头,让他保佑你们的愿望成真。别忘了把刀头肉端回去,等会儿我们切几片菜板肉喝两盅。”
“我吃肉,你喝酒。”胡显荣收拾妥当,跟爸爸调侃着回了一句,拉着他的袖子爬上院坝。
堂屋里,母亲姜贵兰和弟弟胡显贵已经将一年中油水最足的一桌饭菜端上桌。
“金先明队长这一年来为我们家出了不少力,在老爷子去世、队里分组、让你当保管员这些事情上都格外照顾,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他拜个年?”除夕夜的饭桌上,姜贵兰这样跟胡昭恩商量道。
“你说的道理都对,但人家比咱们强了不知多少,咱们有的他家有,咱们没有的他家也有,难不成空手两巴掌去给人拜年?”胡昭恩讲出自己的顾虑。
“给他拿两包笋干,开春之后我们可以去竹园里多采摘一些,还有年前显荣他舅舅托金先虎的儿子德伟带来的两瓶酒,一并给他拿去吧,那么好的酒,我们喝了也是浪费。”姜贵兰说。
“爸、妈,要不我明天拿着东西去吧?”出于条件反射,胡显荣脱口说出这句话,心里琢磨着这是多好的一次能见到金德兰的机会,哪敢放过了。
“那行,显荣你就去吧,我们这多一口不多,少一口不少的,必要的交际工作还是要做的。”胡昭恩打趣地说道。
“爸、妈,我敬您们二老一杯。”胡显荣双手举起小酒盅,站起身来一饮而尽。
“屁娃娃年龄不大,酒量比老子还好。明天去金队长家里可别喝多了,这大过年的,破例让你喝几杯,你自己心里还得有个数才行。”胡昭恩说完,也将一盅酒倒进嘴里。
在土地包干到组之前,胡显荣家虽然少了一个人口,但并不影响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上一顿年夜饭。
不管怎样,吃饱喝足,翻过年关才有斗志为新的一年打拼,为下一顿年夜饭添道硬菜。
“金队长新年好,我们到你这里找年味来了。”大年初一清早,余运彪、余运文各自带着儿子兴华、兴平和一大包礼信,出现在金先明家的院坝里。
金先明在堂屋门前的瓦檐下客套地招呼道:“我都没见到年在哪里,估摸着应该是在你们庙坪院子吧。”随即邀请余家一行四人进屋坐下。
余兴华、余兴平两兄弟带着一脸的不情愿,呆坐在金先明家的火塘旁。
金德兰母女俩给他们端茶倒水;金德礼在卧室里,听到了外面的声音,知道是余家的人来拜年,但仍旧没有迎出门来,索性躺倒在床上睡下。
“德礼侄儿怎么样了?”余运彪在火塘旁的凳子上屁股还没坐热,便站起身来看似关切地问金先明。
“情况还行,不用拄拐也能走几步了。”
“这都是我和运文那不争气的儿子惹下的事,让德礼遭这么大的罪,我们兄弟俩去看看侄儿。”
余运彪说完就往金德礼的卧室走去,兴华和兴平两兄弟继续埋头坐着,不理会大家的话语和投来的眼光。
金德礼见两位余家长辈进了自己的卧室,勉为其难地喊了声“运彪叔、运文叔。”
余运彪站在床边说道:“我是个没文化的粗人,我家兴华也是暴脾气,还不长脑子,你是在县城上过学见过大世面的人,别跟我们这些人一般见识,我和你运文叔把两个孽障已经狠狠教训过了。”
金德礼一边起身下床,一边说:“让两位叔操心了,事情都已经过去,这大过年的,咱们不提这茬。这都是我们年轻人之间的事,再说我也没啥大碍了。”
几个人虚情假意地寒暄一阵之后,余运彪两兄弟才感觉到有所心安,便折身到厨房火塘边上烤火。
运彪只坐了一会儿,起身附到正在火塘上烧肉的金先明身边,面带神秘地说道:“金队长,我知道你家里什么都不缺,所以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拿,但我今天还真给你带了一点稀罕物,你没吃过的东西。”
金先明把一块被烧得滋滋作响,还冒着火苗的猪后臀肉扔进锅里,掺一瓢凉水泡上,向余运彪回道:“你们来人就行了,干嘛还那么客气。再说还有什么吃的东西那么金贵,难不成是天上的龙、水里的蚂蝗、房檐下的地牯牛?”
余运彪让儿子兴华从金先明堂屋桌子上取过来一个布口袋,他亲自动手将一坨东西从口袋取出,将上面层层包裹着的牛皮纸揭开。
他一边做这些动作,一边在嘴里说:“我几乎把整个银竹村的猪尿包和猪尾巴都给你拿来了。”
果然,牛皮纸下包裹着的东西是十几个被烟熏得焦黄的猪尿包和猪尾巴,把满屋子的人都惊愕了好一阵子。
“我家里还有不少,都是前段时间给各个生产队杀猪的时候带走的,只是还没有熏到位,不然就都给你拿来了。”余运彪说话的时候,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
金先明忍不住笑了,“你不是说这东西都是边角料,上不得席面吗?”
“金队长,你这就说得不对了,一两个当然上不得桌面,可一旦数量多了,那就上得了大桌面。
比如说,这个猪尾巴又被人称作「节节香」,在城里花钱都未必吃得到,你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德礼侄儿,他在大城市待过。”余运彪继续炫耀。
“我们没吃过猪尾巴还能怪谁?要不是每次找你给队上杀猪,你都把它顺走,我们才不觉得稀罕。”
金先明一边调侃,一边给余运彪派了活,“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吃,刚好你今天在这里,那就麻烦你亲自掌勺给大家做出来尝个稀罕。”
余运彪有种被人捧上天的感觉,立马就取出几根猪尾巴,用火钳夹住,在火塘里燎烤起来,准备给金队长露一手。
北边的竹林里,胡显荣同样拎着一包礼盒去给金先明拜年。
快走到金家院子的时候,他想起昨晚爸爸给他讲的周三娃家祖坟的事,出于好奇,便鼓起勇气转身爬上金家院子后头的乱石包。
在那里,他果然看到了两堆草纸燃烧后的灰烬,两丈开外的地方,埋葬着金先明的父亲,那位有名的金先生。
他心想,如果爸爸讲的故事是真的,往前倒退两三代人的时间,自己和金家之间还是互相杀红了眼的仇人,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他很快释然,心想那又能怎样呢?我们都进入了新的时代,这点事在自己和金德兰这代人身上,应该划上句号才对。一想到金德兰,他三步并作两步,蹦蹦跳跳地跑向金家院子。
“金奶奶新年好。”快到金先明家院坝时,显荣迎头撞见了金氏兄弟的老母亲,猝不及防下,脱口冒出这句新年祝福语。
“原来是显荣呀,过年是你们年轻人的节日,我这一把年纪,过一年就离黄土更近一步。这年不过才好,一大家子天没亮就在屋里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作响,我想睡个回笼觉都不得安稳。”金奶奶淡然地回应道。
胡显荣本来就被突然出现的金奶奶惊了一跳,再加上先前去后面的乱石包的所见,又听金奶奶在正月初一清早说出这番话,心里都有点打怵了。他顾不得多想,仍旧像风一样地刮进了金先明家的大门。
金先明家的厨房里,余运彪腰里拴着一条花布围裙,金先明、候世香夫妇在洗肉、淘米,余运文和兴华、兴平两兄弟呆坐在火塘边,显荣又被这个场景惊了一大跳。
金德兰正在院坝里的大木盆里洗菜,胡显荣与金先明打过招呼后,便凑到她跟前打下手,顺道问她:“你们家过年还请厨子帮忙做饭?”
金德兰噗嗤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把早上余家人来拜年,余运彪为何穿上围裙掌勺的原委告知显荣,显荣也跟着噗嗤一声大笑,觉得有些失态,立马又憋回去。
憋了一阵又忍不住大笑出来,像个还没治愈的精神病人一样。金德兰给他使了好几次眼色,他才「康复」过来。
没过多时,余运文带着小女儿余兴彩也来给金先明拜年了,这是她家每年的惯例。
兴彩的舅舅虽然多,但外婆金老太太跟着年龄最小的金先明,拜年也只能从他家开始。
“德兰姐,我来给你帮忙。你等我一会儿,我先进屋跟外婆和幺舅他们打个招呼。”
余兴彩几乎每次都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胡显荣面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我姑和兴秀姐呢,没跟你们一块来?”金德兰抬头向余兴彩问了一句。
“她们不来了,防止家里有客人来,总得有人在家才行。”余兴彩一边往屋里小跑,一边回应德兰的问话。
等余兴彩进到屋内,胡显荣低声跟金德兰说:“真是客走旺家门,你看我们银竹沟的年味都聚在你们家了。”
金德兰笑着应道:“这才到哪里?稍后你就会发现年味更浓。”
果然如金德兰说的那样,金家院子的所有人都陆陆续续来到了金先明家。
包括金先虎夫妇和他们在花园公社卫生院当学徒的金德伟,金先龙夫妇以及会计金先亮,还有隔壁偏屋的哑巴金先福。
整个银竹沟,除了余氏家族的运现、运成两位孤人外,其余各家的人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召集至金先明家。
最后,在案板面前掌勺的人变成了真正的大厨金先龙。还真应验了胡显荣之前对金德兰说的那句话,金先明家过年都要请厨子,而且还不是请一个。
看着金德兰家屋里屋外坐满了人,胡显荣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昨晚爸爸讲的故事。
他陷入了沉思,觉得人的一辈子其实很漫长,一个家族更是如此,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或许只在一瞬间,而反过来却要花上好几代人的时间。
“显荣哥,快过来帮忙搭桌子,你坐哪里?我们坐一起。”还没等胡显荣缓过神,他就被余兴彩拖拽着往金先明家的里屋去了。
第6章 美酒醉人心,烟火一瞬的幸福时刻
金先明家正月初一那顿早饭直到正午时分才被端上桌,其中一张桌子设在堂屋,由金家五兄弟和他们的老母亲,余家的运彪、运文、运武三兄弟就坐。
其余的人围坐在厢房的一张桌子前,由候世香招呼着,但她大部分时候都在厨房忙活,偶尔才会在桌上坐一会儿,待客的任务便交给了还在养伤的儿子金德礼。
正如金老太太一大早跟胡显荣说的那样,过年是年轻人的节日。
堂屋的一张桌子上,大家亲疏有别、长幼有序,流露出虚假的客套,伪善的奉承。
厢房的桌上,尽管金、余两家的后生先前还大打出手,此刻似乎已经忘却了伤痛,取而代之的是真性情的流露,不过引领着饭桌气氛的人却是一位十来岁的小丫头。
余兴彩如愿地和胡显荣坐到了一条板凳上,脸上绚烂的笑容足以彰显她的心情,胡显荣局促的表情却将他的窘迫展露无遗。
“我来给大家斟酒,我可是亲自在火上煨了好半天,外边天凉,喝点热的才暖和,我自己就用茶水代替了。”余兴彩拎起酒壶,不是主人,胜似主人一样招呼着大家。
“兴彩,这活儿交给我来吧,你一个不喝酒的黄毛丫头怎么当起了酒司令?”坐在主位候世香身边的金德礼说道。
“那行,你们负责喝酒,我负责在后面给你们煨酒……”余兴彩将酒壶递给他的这位表哥。
“我以茶代酒,先敬我幺舅妈一杯。”余兴彩举起茶杯,和这张桌子上唯一的长者候世香将杯子碰出了清脆的声响。气氛就这样活跃起来。
酒是个神奇的东西,在某些程度上来讲,算是人类最失败的发明,因为它辛辣醉人,让喝多的人仪态尽失。
但它也是最成功的发明,很多无法通过正常方式解决的问题,一顿酒就足够,前提是能把问题搬上酒桌。
“德礼兄弟,我敬你一杯,算是赔罪了,实在不行的话,罚我一壶酒也行。”余兴平向金德礼举起酒盅。
身旁的余兴华一口菜还咽在嘴里,着急地端起酒盅向身旁的堂弟说道:“兴平你这是什么意思?赔罪都不带上我,要说之前的不愉快都是我这个大老粗和火爆脾气引起的,德礼兄弟千万别往心里去。”他数落完兴平,还不忘跟金德礼赔罪。
金德礼迎上自己的酒盅,“你看我们金家尽是一些文弱书生,不像兴华哥遗传了你父亲的一膀子好力气,我技不如人才被你打伤,要是我也有那么好的力气,负伤的人就是你了。咱今天不提这事,我们每人喝三盅酒,学一下刘关张三兄弟。”他在喝酒前,还不忘总结打了败架的原因。
你一杯我一盏,大家都喝成了关公面。堂屋桌上的哑巴金先福竟然偷摸着跑到厢房年轻人的桌子上,在胡显荣身旁挤出一个座位。
本来只能容纳两个人的板凳立马变得拥挤,胡显荣和余兴彩几乎是屁股挨屁股,他略显尴尬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比关公还关公。
余兴彩本来可以往边上再挪一点位置,但她就愿意享受这样的感觉,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德礼哥,吃个猪尾巴,我大伯做的猪尾巴我都很难吃到。”余兴彩将一截最粗的猪尾巴夹给金德礼。
“死女子乱说,我家的猪尾巴你还少吃了?”余兴华说完,迎来了余兴彩的一个白眼。
余兴彩又将一坨肉夹到胡显荣碗里,“显荣哥,给你吃个猪脚尖,你前段时间帮我们小队量地跑路辛苦了。”
这一幕让金德兰差点笑得喷出饭来,从她那两个酒窝中间的口里说出一句让满座的人哄堂大笑的话:“兴彩,你真是个瓜女子,我们这边的规矩是没结婚的男人不能吃猪脚尖,难道你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