谄媚完,罗大少继续好言好语,“这一届初中生脑子比我还笨,我小姨天天发火,你就别去打扰她浇树育苗和骂人了。”
周加弈从厕所回来,看到罗昊翘着小尾巴,一蹦三跳回最后一排。
他熟练又自然地从辛悦书包里抽了张面纸擦手,问道:“那哥们怎么眼里闪烁着幸福的光?”
“不是幸福,”辛悦往漫画书里夹了个书签,“是感恩的光。”
“昂?”
“我跟他说,我明天早上会带更多的现榨豆浆来,然后分他一半。”
“分罗昊一半的豆浆?”周加弈把面纸搓成一个小球,眼珠一转,“是分他,还是分校花?”
“让他借花献佛去,既省去了校花守着食堂窗口等豆浆浪费的时间,又能在心上人那露脸刷好感,自然对我感恩戴德。”辛悦冲周加弈比了个大拇指,“想一块去了,聪明嘛。”
“那是,谁让我俩心有灵犀呢。”
“不过,我先说明啊,”周加弈坐下后叼着钢尺,又补充道,“你豆浆分了罗昊一半,那剩下的一半都是我的,不许再给石磊喝了,让他喝点凉水得了。”
周加弈的小虎牙把钢尺咬得嘎吱响,“我护食得很。”
辛悦打了个哈欠,把漫画书收进桌肚里,准备午休。
“噗噗。”从椅子后面拿过校服拍打,天天睡午觉都掉在地上,肯定沾了一层灰,该拿回家洗晒了。
刚披好校服,“哒哒”,桌子被敲了两声。
“先别睡,”周加弈说,“你把校服的两只袖子,摆到桌上用书压好。”
“压着?”辛悦甩了甩袖子,“干嘛?”
“这样校服就不容易滑下去了。”周加弈解释道,“昨晚上为了等石磊回宿舍给他开门,我零点才睡,现在困意上来了撑不住,也得眯一会,不好时时替你提校服。”
听着简单,操作起来却着实不易——刚压好左边的袖子,再去压右边的,才一抬手,左袖就从书本下被带着拽出来,调换两边顺序还是一样。
“好麻烦,”试了好几遍都失败,辛悦索性趴下不管了,“掉地上就掉地上。”
周加弈看着她瞎忙活一通无用功:“笨。”
“笨是会传染的,你离我远点。”辛悦拿周加弈的校服出气,轻轻一扯,它就从椅背滑到地上了。
“袖口那我才缝好的,你悠着点,扯坏了我还要再找宿管阿姨借针线去。”周加弈心疼地捡起校服仔细检查,“班级周末没人值日,地上两天没拖了都是灰尘,脏了你得带它回去洗。”
他垂眸去看辛悦的手,“十指不沾阳春水,衣服肯定都扔洗衣机里搅的。”
“给你带回去搅,”辛悦放狠话,“搅成一堆烂布!”
周加弈无所谓:“真要成烂布了,那也是烂在你家洗衣机里,还会卡在洗衣机内壁的凹槽里没法清理,以后你丢任何衣物进去都会沾上烂布的屑屑。”
他编起鬼故事来眼睛都不眨,一套一套的,“烂布死不瞑目又阴魂不散,从此附在你每一件衣服上,不分黑夜白昼地喊冤,‘辛悦,你为和杀我?为何凌迟我?’”
“你比你兄弟更适合从事文学创作。”辛悦不听他胡诌了,“我要睡了。”
“还是要我出马才行。”周加弈瞄了眼外面走廊,确认没有巡查老师经过后迅速起身,先把右边袖子牢牢压在垒成堆的书下,再探身去捞垂下的左袖。
辛悦枕着一只手,另一只罩在后脑勺,周加弈外套臂弯处就蹭到了她手背。
眼睛闭着不能视物,触觉就分外灵敏——
不那么柔软的衣服料子,和起球的小疙瘩。
“好了,”周加弈轻轻说,“睡吧。”
罪名
“咱们插个题外话,”叶成林这节课超常发挥,知识点讲得飞快,眼看板书全写完了,离下课还有十来分钟,便突发奇想地和学生们聊了两句,“还有一个多月就放寒假,眼看高一这学年只剩一学期了,你们对高二的文理分班有什么想法?”
他看着下面的五十二颗脑袋,难得露出一回笑脸,“物理是理科的必选项,你们要是分到理科班,高二大概率还会遇到我。”
学生们笑了。
死气沉沉的物理课少有这么轻松的时刻。
课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叶成林锤着黑板咆哮:“加速直线运动、减速直线运动,一字之差,你们是瞎了吗?这还能弄混!”
或者,就是阴恻恻地盯着某位同学,“公式都不知道套,脑子里装的是一团浆糊吗!”
“叶老师,您这是在拉票吗?”罗昊揭瓦上房,讨骂得很,“怕我们四班都选文科,都站乐乐姐那边!”
叶成林依然好脾气地说:“不选我,就得选你们纪老师的历史,它是文科必选项,你们只能二选一。”
“您这句话的潜台词是,”罗昊翘着二郎腿,“我们高中三年都逃不掉你们夫妻两的魔掌了!”
又是一阵笑。
刚刚是呵呵笑,这会是哄堂大笑。
“你们不是都喜欢纪老师吗,”叶成林关掉PPT,“正好遂了大家的愿。”
“哟,”石磊撇撇嘴,“我怎么觉得叶成林有点可怜,咱们都不喜欢他,他也知道这点。”
辛悦一副铁石心肠的冷酷表情:“你别圣母心泛滥,我恨不能这节课就开始文理分班。等高二下学期考完小高考彻底解放,就能离他和物理远远的。”
“利用人家老婆孤立他,不地道啊。”石磊的心里涌出同情的暖流,“你上午不还说,比起铁石心肠的秦始皇,咱们叶成林还是很温柔的。”
辛悦:“……”半斤八两,矮子里选将军罢了。
“叶老师,我会追随你的,”周加弈举着钢尺在头顶比划,“我铁定选理科,跟你混!”
辛悦瞄了一眼,心里嘀咕道:手舞足蹈的,是要比划出爱心,以表达对他的忠诚吗。
叶成林如果是暴君,那你周加弈就是他的奸相、佞臣、和酷吏!
“还是课代表给我面子,”叶成林心情大好,一张脸笑成了软乎乎的白馒头,“其他同学呢?”
他把视线从周加弈身上平移,“辛悦?”
早上方傲梅,上午秦成霖,现在是叶成林,我名字是被开过光了吗,今天一连被点三次。
还有,叶老师,你瞅瞅我那吊车尾的物理成绩,在想想贵夫人上次晚自习的护崽行为,我选文选理,这不是比并联串联还显而易见吗。
咽下心里山呼海啸的吐槽,辛悦乖巧地回了两字:“选文。”
叶成林表示赞同:“你这物理成绩选理科,我既不想收,也不敢收。”
班上再次笑开了。
钢尺的尖角在物理课本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再微微加点力道,这页纸就破了。
辛悦看着纸上求静摩擦力的公式,握紧了拳头,等小高考结束,叶成林,我们山水迢迢永不相见。
十几二十年后,等你退休了,我登门拜访,水果茶点只买乐乐姐一人份的,就故意气你。
气死你。
哼。
冷不防:“辛悦。”
随口就:“哼!”
叶成林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说什么?”
他一向认为,小姑娘虽然物理成绩不行,但循规蹈矩尊师重道,是那种在言行上挑不出一丁点错的乖乖生,断断不会当众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辛悦蓦然回神,每个字都充满绝望:“叶老师,我说……说……”
这下,乱葬岗深处,那座孑孑独立的墓碑上,刻的就该是:
吾爱辛悦之墓。
“她说,‘嗯’!”周加弈很自然地接上辛悦的后半句。
看着自家课代表真诚又坦然的表情,叶成林更坚信,刚刚是听茬了。
他说::“方老师让我给你带句话,下课去她办公室一趟。”
下课铃声是救命稻草。
辛悦余光里瞄到叶成林出了教室,才捂着胸口,把脸埋在书里:“还以为我的人生会终止在十六岁的冬天。”
“你那一声‘哼’,”周加弈看着她心有余悸的可怜模样,“让我对你肃然起立!”
石磊紧随其后来泼冷水:“弈哥,你还没来得及起立,辛悦就又跪下去了。”
“滚,”辛悦在课桌下轻轻踢了石磊一脚,“边边去!”
上铺的好兄弟被单方面殴打,周加弈不但不出手相救,反而火上浇油:“加油踢,加把劲!”
继而又提醒道,“你不是要去找铁嘴吗,赶紧去!”
“哦哦,对对对!”
***
“方老师,您找我?”
“来啦。”方傲梅合上教案,“叫你来,是跟你说件事。”
她给了辛悦一沓纸,“看看有没有兴趣。”
“省作文大赛?”辛悦一目十行扫过,“您这是……让我参加?”
方傲梅点头:“对,但决定权在你手里。作文大赛跟别的比赛不一样,别说省第一名,哪怕是全国第一,高考也不会给你额外加一分,更不会有重点大学的文化类专业会来提前招生。”
向来强势的她,脸上罕见地有些落寞和不甘,“高三理科强化班的几位同学,因为二年级时,在省级的数学和物理竞赛中取得了好成绩,早早就被康州大学录取了……这是只属于理科的优待……作文大赛耗时耗力,即使最后蟾宫折桂,也只会给你薄薄一张证书,于高考毫无益处。因此,我之前带的学生宁可把时间花在刷题上,也不愿意参加。”
她看向辛悦,眼底涌动着期待,“我和其他语文老师都觉得,你是颗好苗子,想推荐你去参加……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毕竟下个月就期末考了。”
“我参加。”辛悦一口答应。
又问:“比赛什么时候?要去省城康州吗?”
“元旦小长假举行,”方傲梅没料到辛悦答应得会这样迅速、半点没磨叽,“不去康州,就在我们扬城,地点在附中。”
辛悦想,原来,我们方老师也会笑,眼角还有淡淡的笑纹。
笑起来的样子亲切又和蔼。
“哎,”方傲梅跃过辛悦,和她身后的人打招呼,“我这边答应参加了,你们班严寒怎么说?”
不待辛悦转身看清那位老师是谁,他就来到了方傲梅办公桌前。
熟悉的衣着,熟悉的金丝边眼镜,和熟悉的面孔。
秦成霖。
辛悦心中陡然生出几分相当不妙的预感。
当务之急先溜:“那个,方老师,我先走……”
“她是?”秦成霖抢先开口。
方傲梅:“辛悦,老王班上的,之前作文差点满分,力压你们十班严寒的。”
辛悦半个字不敢说,她只能低下头。
有两道压迫力十足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辛悦,”秦成霖慢里斯条地问,“她是辛悦?”
方傲梅回道:“是啊,你早上去四班给老王代课,没注意到她?”
秦成霖把眼镜往上稍稍一推:“辛勤的辛,喜悦的悦?”
“对,也是赏心悦目的悦,”方傲梅现在看辛悦,越看越喜欢,“人如其名。”
“呵。”秦成霖很短促地笑了一声。
一中的秦成霖秦老师,年纪不大职称一堆,长相斯文气质儒雅,身材匀称衣品在线,三九寒天他长款风衣里是西装三件套,炎炎夏日则白衬衫黑领带。
平日里,女老师们都开他玩笑,说,您是来教书的,还是来走秀的。
因在一众发量稀少、肚皮滚滚的理科老师里十分打眼,不少没见识过秦老师雷霆手段的女学生,就很轻易地被他的皮囊所蛊惑——
“秦老师就是民国小说里,海外学成归来的公子哥。”
“对呢,他完完全全就是照着诗文里‘肃肃如松下风’长的。”
“学校里的男生太稚嫩了,秦老师就刚刚好,既有少年感又有成熟男人的质感。”
只可惜,初印象不可信,人也不可貌相。
这位秦老师,性格冷脾气差,不近人情,狠戾程度冠绝一中,最大爱好就是罚学生站走廊。
“辛悦同学,”秦成霖的语速一如既往地不疾不徐,“数学课上另一位‘辛悦同学’,他是谁?”
“什么另一位?”方傲梅没听懂,疑惑地看着他们。
周加弈。
不能把他供出来。
有什么冲我来,我替他担着。
辛悦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肯说。
“那位同学帮了你,你也讲义气,到这会了还护着他,不错,”秦成霖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小孩子间的义气纯粹又弥足珍贵,这点很值得称赞。”
“方老师,”他转头去问方傲梅,“辛悦旁边的男生叫什么名字,不是她同桌、是隔壁组的。”
“旁边啊。”方傲梅凝神想了想。
下一秒,早上四班教室里鸡飞狗跳的那一幕立刻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