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静默后,辛悦低头道,“算不了,求力的作用的那套公式,我早还给物理老师了。”
“那叶成林可伤心了,赶明儿我喊他一起来家访,顺便给你补习下物理知识点。”周加弈哼哼道。
“叶成林还在一中啊。”辛悦这人自小就爱搞连坐那一套,高中时无比痛恨物理,连带着看物理老师也横竖不顺眼。
第 8 章
“啪嗒。”
一支玫瑰从茶几上滚落下来,跌到辛悦脚边。
她弯腰把它捡起来,一抬头,发现周加弈不知何时在身旁抬了眼,悄悄地看她。
辛悦拿花起身的动作就顿了一下,偏过头去,才软下来的嗓音又冷起来:“有事?”
偷瞄被当场捉住的周加弈讪讪一笑:“玫瑰枝上有刺,你当心。”
辛悦本来是要把花插进瓶子里的,闻言不知怎的,忽然就不高兴了,扬手一扔,那玫瑰在空气里划出一道抛物线,稳稳落进玄关处的垃圾桶里。
周加弈:“……”
祖宗,这花哪里惹到你了?还是,人家杀鸡给猴看,你扔花给我看?
周老师这边如坐针毡,那边辛悦自顾自盯着茶几上的花瓶发呆。
从学校医务室出来后,某件事情就如鲠在喉,一直卡在她胸口叫她时刻心烦意乱。
其实,从周加弈进门开始她就想提了,可又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开口,但犹犹豫豫磨蹭到现在,眼看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去便利店买饭的阿泽很快就要回来了。
他一旦回来,辛悦可就无论如何不能当着他的面讲半个字了。
周加弈端着杯子小口喝水,顺带打量着盛泽家的三室一厅。
不管了,辛悦心一横,嘴一张:“周……”
“昂?”周加弈从对面电视柜上收回目光看过来。
“那个……”辛悦思忖了片刻,还是结结巴巴,“陶不言他……嗯,就是嗯……”
她在心里怒吼:
我要怎么说,怎么说都不合适啊!
“性取向吗?”周加弈仿佛有读心术,“你想问那孩子喜欢男生还是女生,是不是同性恋?”
辛悦有些羞耻地垂下了头。
陶不言这个孩子,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本就不幸,又被校霸欺凌,过得凄凄惨惨不说,还要被素未见面的大人在背后议论他的隐私……
我可真是个混球大人啊,没有丝毫同情心。
“我记得咱们高一那会,”周加弈忽然开始追忆往昔,时间线还拉得那么长,就差点根烟,然后在袅袅盘旋的雾气里沧桑一把,“三年级被爆出来有个男生喜欢男孩子,一时间风言风语,说他什么脏话的都有,加上个别家长搅和,临近高考,就差把人家逼到退学。”
他敲着杯壁,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娓娓道来:“宁小玉知道后,跑到高三的家长委员会一顿吵,要求那些闹事的家长跟男生道歉,又去广播站读了篇稿子,内容我记不太清了,大致是说,性取向是天生的,和人的性别一样无法更改,对于小众的他们,我们可以不理解不支持,但至少,不要戴有色眼镜去非议他们,不要把人逼到绝路去,这是最起码的尊重。”
说完,他笑着看过来,“那篇文章是你写的吧?宁小玉是个ABC,当时才从国外回来,可写不出这么妙笔生花又字字珠玑的文章来。”
“嗯。”辛悦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然后,就更羞耻了。
——周加弈把这番陈年往事讲出来,是不是在讽刺我:“瞧啊,当年你路见不平一声吼,又善良又热忱,再看看你现在,就怕自己的侄子走弯路吃了亏,忙不迭地把人家可怜的小孩从里到外挖个底朝天,任何个人隐私都给你拽出来拿放大镜一通查看!你变坏了,也变狠了!”
“陶不言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周加弈说得模棱两可,“我没问过他,所以在你这不能妄下断论。”
继而话锋一转,“如果他是,你会叫盛泽远离他,甚至给盛泽转班转校吗?”
“当然不会!”辛悦脱口而出,“我怎么可能做出这样过分的事来!”
周加弈一耸肩:“那不就得了。是与不是,概率一半对一半,哪怕他是了,你也不会分开他和盛泽,那你还在纠结和烦恼些什么?”
辛悦问周加弈问的一愣,随即陷入了沉思,是啊,我到底在纠结什么?
“你就是太关心盛泽了,关心则乱自寻烦恼。”周加弈总结道。
“阿泽……”辛悦话音一滞,掏出手机看时间。
距离小屁孩打电话来叫她开门禁已经过去整整半小时,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哪怕是爬也早该爬回来了。
她不放心,要给盛泽拨电话。
“不用打电话,”周加弈的读心术异能再次上线,“他一时半会回不来。”
“为什么?”辛悦问。
“他去陶不言租的房子那了。”
“啊?”
“陶不言改走读后在一中和你姐家小区中间位置租了个房子,刚刚跟盛泽回来的路上,我跟他说,说今晚那房子附近有市政抢修工程,可能要停水到明天早上,所以他肯定是借着给我买饭的工夫去给陶不言提前接水了。”
周加弈不疑有他,一副“万事尽在我掌握中”的笃定。
辛悦带着疑惑:“你怎么连学生在哪租房子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除了疑惑,还带了点酸。
她才搬来表姐家那天晚上,卸妆到一半发现洗面奶没带,叫盛泽去便利店买。
小屁孩翘着二郎腿在客厅打游戏:“不去,太冷了,姐姐你用肥皂洗脸吧。”
我叫你办点事你推三阻四极不情愿,到了陶不言那儿却贴心又自觉地很,不用嘱咐颠颠地就去了。
养侄千日,毛线用也没有!
如果说此刻辛悦对陶不言是又酸又羡慕,那么周加弈的下一句话,就完完全全把她推入了嫉妒的深渊。
“我不仅知道陶不言在哪租的房,还知道房租是盛泽付的,”周加弈笑眯眯地给辛悦来了一锤毁灭性的打击,“而且哦,陶不言盖的被子还是你家阿泽给的。”
“不可能,”辛悦摇头不信,“我姐家三个房间三张床,被子都不少的,我今早还拿出去晒了——”
话音戛然而止。
下一秒,辛悦如离弦之箭冲进了某间卧室。
很快传来她翻箱倒柜的声响。
不一会,辛悦阴着脸走出来,咬牙切齿道:“小崽子竟然把我才给他买的丝绸被送人了,过分。”
周加弈顺嘴一问:“贵吗?”
“很贵,”辛悦压着心里的火,“苏州顶级丝绸馆里买的,给盛泽的生日礼物。我当时还纳闷了,不叫我给他买限量版的球鞋,买什么被子,原来是要送陶不言。”
她踢开地板上的花枝坐下来,还不解气,拿过茶几上的水一饮而尽。
“砰!”空杯子重重放回去。
见辛悦满脸都是“我不高兴”,周加弈很识趣地往沙发边挪了一点。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是盛泽的班主任,可别被牵连。
“陶不言喜不喜欢男生我现在不关心,”辛悦转过头来看周加弈,可能是方才喝了半杯凉水的缘故,她的语气也很凉,“我关心的是,阿泽那小屁孩对人家陶不言生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不能吧……”周加弈小心翼翼道。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辛悦的脸色,斟酌了一下开口,“盛泽不过是对陶不言稍稍多了几分关心和爱护,同学之间的友谊嘛,你别多想,杯弓蛇影的不太好。”
“稍稍?你确定?”辛悦冷冷地反问。
“确定……”周加弈在辛悦的凉嗖嗖的眼神下加了两个字,“……的吧。”
“同学之间,会一个给另一个花几千块租房?会为他打架给他雪中送炭,各种嘘寒问暖?”辛悦盯着周加弈,“这样的好同学,我上学时怎么没遇到?”
“你没遇到啊,太可惜了,”周加弈手指一勾指着自己,“反正我遇到了。”
辛悦:“谁?”
周加弈手掌方向一转,指腹对着辛悦,笑盈盈:“你啊。”
第 9 章
“我?”辛悦愣了一下。
“你。”周加弈应道。
他活动着那只被夹过的胳膊的腕关节,眯着眸子看辛悦,笑道,“高中那会,你请我吃的饭、给我买的零食,加起来可不比盛泽为陶不言花的少。高一暑假,我无家可归,你收留我,让我住在你的公寓里。”
他望着辛悦,眸光专注且幽深,“这些你都忘了?”
没忘。当然不会忘。
辛悦不想答,她知道一旦被周加弈引得开口,下面的聊天就会往被他掌握住节凑,自己根本做不了主。
“嗷!”
周加弈突然嚎了一嗓子。
辛悦被吓得一激灵,还没问他在发什么疯,就听见周某人扯着嗓子激情开唱:“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
他唱完后喜滋滋地来辛悦这讨赏:“好听吗?是不是婉转悦耳,好似天籁之音?”
辛悦少时对周加弈的脸皮之厚、自信心有多爆棚早就司空见惯,但在他们分开的这些年里,尤其是在康州CBD工作的那段时间,她周围的人或真或假都保持着一定的谦虚,大家彼此之间客客气气,就差把“没有啦,你这么厉害,我哪里比得上”打印下来贴在脑门上,好标榜自己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敏而好学之人,所以当周加弈的厚脸皮卷土重来的这一刻,辛悦倒是觉得有些新鲜和可爱。
……瞧一眼周加弈脸上快溢出来的“K歌之王,舍我其谁”的得意洋洋,辛悦决定把“可爱”二字去掉。
她想翻个白眼。
又转念一想,打傍晚踏进一中见到周加弈的那一秒到现在,她已经用意念翻了无数个白眼了,这次就算了,让自己的大双眼皮歇歇吧。
不翻白眼,辛悦换了个法子,她礼尚往来:“我也有首歌要唱。”
她是音痴,半点音律都不通,只能以朗诵的方式把歌词念出来,“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一指大门口,“请。”
这是对我下逐客令了呀。
周加弈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在跟你我对山歌?”
对你个大头娃娃。
跟周加弈这种人说话就得直白,辛悦道:“不早了,你可以——”
“你没明白我歌词的意思,”周加弈及时开口,打断了辛悦后面的“滚了”,“忘情水,水!”
“水什么水,”辛悦懒得明白这首情歌有什么深层次的意思,看周加弈鼻不是鼻眼不是眼的,“要喝水自己去厨房倒!”
周加弈拿起杯子在辛悦面前晃:“你看这个杯子……”
“又大又圆,还是又小又方?”辛悦没好气道。
周加弈:“我喝过了。”
辛悦:“哦,那真是这个杯子的福气,需要我把它供起来日日烧香吗?”
周加弈:“你刚刚也喝了水。”
辛悦:“怎么,你在我那杯水里下了鹤顶红?”
周加弈:“没有你那杯我这杯的,从头到尾茶几上就这一个杯子。”
辛悦:“……”
周加弈双手捧着杯子往他胸口按:“晓得了,这就是小说电视剧里的——”
他拖着尾音,一字一顿好不讨打,“间、接、接、吻。”
辛悦:“……”
是了,方才被盛泽送陶不言丝绸被的事气到了,坐下来一看茶几上有杯水,想都没想就拿过来喝。
她很是懊恼:我没事给他倒什么水啊,渴死他得了。
间不间接、接没接吻,辛悦倒是不在乎,她忍不了的是,周加弈又能借机像以前一样戏弄她了。
她觉得不痛快。
心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看辛悦气得说不出话的模样,周加弈只想笑,但又不能太明显太大声,便只能把笑声闷在嗓子里不给辛悦听到。
哪知,辛悦来了句:“你很开心吗?”
周加弈赶忙把剩下的笑声咽到肚子里去,装聋作哑地摇摇头。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辛悦的语气很淡,淡到周加弈觉察不出她的任何情绪,“一样讨厌。”
她在看地上的花枝,没看周加弈,也就没见到,她说出这句话后,周加弈脸上浮现的迟疑和不解,以及几番的欲言又止。
同样地,因为辛悦垂着眸子,周加弈也错过了她眼里的无奈。
两人都不说话了。
墙上的钟滴滴答地走着,时间被他们两人间的静默拉得十分漫长。
看似没有尽头的沉默,又在他们同时的开口里被摁下了终止按钮。
辛悦:“周加弈——”
周加弈:“悦悦——”
两人俱是一怔,然后很有默契地又都顿住了。
辛悦抿了抿唇,有多久没听到别人这么叫我了。
爸爸妈妈一直喊她的大名,姐姐姐夫戏称她为“大悦”,康州的同事们,对她的称呼从一开始的“小辛”,到后来的“辛经理”,而那个她又敬又怕的男人,从来都只会一声简短的“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