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下腰,双眼一眨也不眨,牢牢地盯着方巧菡。
他在等。等着她伤感、哭泣、暴怒,等着她像廖晏鸿曾经那般字字如刀地反驳、指责、质问:收起你那副嘴脸!如果不是你杀了我,柳叶会有这样的下场?明明是你不妥善处理我家的下人,何必无耻地推到母亲头上?
哪怕她打他一耳光呢,他都能确定了!
“韩大人,你、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方巧菡身子靠在圈椅背上,无路可退,被动地看着他,“求求你!毕竟男女有别。”
说完,她就垂下眼帘。已经和他近到不能再近了,她甚至能感到他急促的呼吸热热地喷上自己脸庞。
内心却是平静的。韩澈这样说,不过说明他无法确定。何必呢,他对她到底有怎样的执念?
女孩弯弯的细眉微蹙,两道浓密眼睫遮住双眸,鼻尖冒出细小汗珠,脸颊微红,局促不安地咬着下唇,怎么看都是因为异性乍然靠近而生出的难堪。
韩澈直起了腰。他怎么甘心。
“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方巧菡抬起头,看了韩澈一眼,又为难地看着他的脚,重新把目光移回他脸上,始终没有说话。
意思还是嫌他太近?韩澈后退了三步,这个过程中,心已灰败几分。
如果……是他胡乱猜测,该有多丢人。她一定把他当成个疯子。
“韩大人,”方巧菡轻咳一声,“大人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我又不是聋子。”
“……”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那样说。但是,正好今天有机会和韩大人单独相处,巧菡……也有话对韩大人说。”
“你说吧。”
方巧菡站了起来,朝韩澈走近一步。
女孩的双眼瞬间就燃起仇恨的火焰,韩澈的心又雀跃起来。
果然还是她?绮璇要找他兴师问罪了?
“韩大人,今日巧菡只是碰巧撞见有人跳楼,大人却将我一个小女子独自羁留这么久。大人名为办案,理直气壮,巧菡也不好说什么,免得背上阻挠公门事务的罪名。只是有件事,牵扯到一条人命在里头,虽已隔了许多年,我却印象深刻,可说是难以释怀。”
话说到这里就停顿了。韩澈觉得嗓子发干,强咽下口水,低低回答:“接着说。”
“是。”方巧菡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愤怒的双眼已泛起泪光,哽咽道,“韩大人,你的好妹妹害我失去了母亲,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揭示秦哥现在身份!
第四十五章
“你、你的母亲......”
韩澈的眼中升起痛楚来。他当然没有忘记方夫人的死, 这次过失折磨了他许久。但他做梦也没想到, 小姑娘会责问到韩苓头上去。
“巧菡,”韩澈伸手去扶方巧菡的肩膀,“那晚我带人与京营共同围剿猖獗多时的强盗,不知道令堂会过来。你信我, 令堂早逝, 我愧疚至今, 但这与舍妹何干......”
方巧菡猛地朝后退了一大步,韩澈的手尴尬地伸在半空中。
“韩都统好意思说与韩小姐无关?呵, 这就是你所谓的愧疚么?”她愤怒地瞪着他, “你怎么忘记了,那天下午在佟府, 是谁费尽心机哄骗我从绣房出来,把一盆冷透的药水整个儿泼到我身上?你知道那是什么季节,那水又有多凉吗?当时的我, 还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回到家, 我就病倒了!烧得很厉害!所以母亲才......韩大人, 你那狭隘狠毒、睚眦必报的跋扈妹妹, 是害死我母亲的凶手!”
韩澈呆呆地看着方巧菡, 他其实并没有把她这一大段话听进去。
这双眼睛何其生动。黑白分明,清澈见底,愤怒的火焰熊熊燃烧,射向他的目光里,有毫不掩饰, 亦不屑掩饰的憎恶、鄙视和冰冷。她是真的恨他。
从来没有哪个女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已被母亲打发掉的宛如也好,现在苦苦期盼他垂幸的幽兰等人也好,甚至他的正妻佟雅蘅,不论碰过的还是没碰过的女人,望向他时,个个都带着浓浓的欣赏、爱慕乃至讨好。只有他泰然视之,对一颗颗芳心不屑一顾。
这双眼睛是多么熟悉啊。无数个梦里,绮璇都是这样无声而愤恨地望着他,对他千言万语的解释冷冷一哂,然后,转身离去!
就像她的魂魄在复活的关键时刻决然飘走一样。
在反应过来之前,已飞快地将她抱住。
“啪!”
猝不及防地,脸上挨了狠狠的一掌,瘦弱的小姑娘就这么将他推搡得踉跄了好几步。
“韩都统,”方巧菡冷笑道,“原来都统大人把我带来这里,是要行轻薄之事?”
韩澈后退几步站定,大口喘着气。见小姑娘惊怒交加地跑到交椅后躲着他,自觉惭愧,人也渐渐冷静下来。
“巧菡,对不起。”他作了个揖,并没有走过来,口气恢复了正常,“刚才我,我是魔怔了......对不起。”
见小姑娘气得涨红了脸,胸脯一起一伏,两只小手紧紧抓住椅背,警惕地看着自己一动不动,韩澈又道:“巧菡,刚才,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把你当做了那个人而已。
他顿住,长叹一声。
“我叫你来,真的有话问你。”韩澈双目恢复了清明,想起之前的疑虑来,“我刚看见你的时候,你似乎哭过了?为什么?”
方巧菡看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因为,我见到了轩哥哥。不行吗?”
韩澈怔住,继而目光一冷。
“原来如此。久别重逢啊,见到他,你就那么激动。”他讥诮地说,“巧菡,可你不知道的是,你的轩哥哥,再不是从前那个忠厚老实的人了。你是不是还没有机会问他,现在都在做什么勾当?”
方巧菡疑惑地看了韩澈一眼。他是什么意思?她确实奇怪秦正轩神神秘秘的行为,但......
她想她的感觉不会有错。秦正轩对她的守护与怜惜,是丝毫不变的。
“巧菡,坐下吧。”韩澈放柔了语气,“别怕,我再不会走过来一步,也绝不会侵犯你。你从前也叫我一声‘大哥’,希望你对我刚才的......行为,不要介意,以后,只要你愿意,我也会像个真正的哥哥一样待你的。”
“那,就请都统大人放我回家。”
“会的。我会亲自送你回去。只是,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现在的秦正轩,到底在做什么。”
韩澈走到绘着锦鲤戏水的屏风前站住,背向方巧菡,仿佛在欣赏品鉴。
“他改了名字。”韩澈慢慢摩挲着屏风上一条金色锦鲤,“姓秦,讳轩,还有了风雅的字,景玉。这是有人赐给他的。”
方巧菡松开握着椅背的手,并没有坐回去,只死死瞪着韩澈的后脑勺。改名怎么了?父亲说过秦正轩突然离开是为了避祸,那他改名也有这种考虑吧。
“巧菡,廖大人一定不曾跟你说过当今朝堂格局。今日的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是聂敬梁聂阁老。皇上身边有三位内阁大学士,你可知道为何聂阁老一人独大么?”
方巧菡无声地摇头,而韩澈好像看见了一般,自顾自说道:“那不仅仅因为他是皇后的亲哥哥,而是他掌握着一股强大而可怕的力量。”
聂家有从龙之功,聂敬梁做事精明干练,在恒景帝即位之后便得大力提携,很快进入内阁,几十年来深得宠信,又多方拉拢诸重臣,权势不断增大,可说是当朝第一权臣。但凡有奏折,均须聂阁老先过目,合适的,才会呈给皇帝御览。
当今天子即位之初,天下不稳,前废太子纠集余党造反,后被镇压。聂敬梁以此为由,说服恒景帝设立了御用拱卫司,其最主要目的,是对在京各级官员的言行举止进行监视,防范贰臣再生反心。
拱卫司指挥使袁盛涛是聂敬梁举荐的,对其命令无有不从。所以,所谓的拱卫司,名为保护皇帝安危,实则把控在聂敬梁一人手里。
“巧菡,拱卫司那些御用亲卫无处不在,对于他们看不顺眼的官员,密缉暗拿,肆意妄为,这些人往往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你说的这些,和轩哥哥有什么关系?”
“呵呵,你的轩哥哥,正是聂大人麾下干将。虽然未编入拱卫司,却以秦轩的身份招摇过市,负责关注街谈巷议,监听各类言辞,完全可以说,他是为虎作伥。他还曾做过聂敬梁贴身护卫......”
“那又怎样?你说的这些,都只是轩哥哥从事的营生罢了。他又不曾杀人放火!”
方巧菡愠怒了。她觉得不平,尤其不喜欢韩澈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韩澈是侯门贵公子,秦正轩不过平民出身,遭遇坎坷,起点都不一样。他凭什么像睥睨蝼蚁一样地贬斥人家?
韩澈转过身来:“巧菡,关于聂阁老和拱卫司,你回去可以问问廖大人,看他如何评价。我只不过提醒你,廖大人一身正气嫉恶如仇,绝不会同意把你嫁给秦正轩。”
韩澈看着方巧菡吃惊又羞恼的样子,薄唇微勾,声音大了起来:“何况,今日胡月娘坠楼的那间包厢,正是秦公子与众宴饮所在!”
“笃笃。”有人敲响了房门。韩澈走过去打开,是王吉。
“爷,”王吉缩着脖子回禀,“聂大人有信过来,言明要您给个面子。”说着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韩澈。
韩澈抽出信看了,一把揉成团,低低骂了一声。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
王吉偷偷看了方巧菡一眼,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了。
“看见了吧,”韩澈苦笑一声,“我说过有些人权势冲天,律法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那胡月娘并非跳楼,而是众酒客争欢不得,怒从心起,将她倒提起来直接扔下去的,带了十分力气。不然怎会一下子就摔死了!”
方巧菡低下头,拼命屏住呼吸。原来柳叶死得如此凄惨,真叫她难过啊!
可是,不能暴露情绪。
好不容易蒙蔽住他,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离开这里。
韩澈似乎想给她留下这样的印象,即柳叶的死与秦正轩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可他也太含糊其词了,况且,刚才王吉口中那位需要“给面子”的,受聂阁老庇护的人,到底是谁?主仆二人都没提。
呵,他真以为她是个单纯懵懂的小姑娘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记得他曾和秦正轩结拜为兄弟,怎么倒反目成仇了呢。
方巧菡暗暗调整情绪,不接对方的话茬,只低着头道:“韩都统,我的两个侍女在哪儿?就算现在你不放我回家,总要让我和她们在一起。她们想必很担心我。”
韩澈又叹了一声,“好了,你也不必激我。我承认关你在此有私心,不过是为了......我这就送你回去,亲自对廖大人解释。”
门再次被敲响,这次,声音很急促。
“都统大人,”方巧菡听见了秦正轩在门外大声喊,“请问在下能带廖姑娘回家了吗?都统大人将一个小姑娘单独关起来,到底是何居心?啊对了,据在下所知,令尊大人对于廖家上下都是极其厌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