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娘子走到窗户旁边,侧身望去,只见小小的驿置院外被几十匹高头大马团团围住,马背上坐着的几十个黑脸汉子一个个凶神恶煞,为首的汉子身量瘦长,左眼蒙着一块独眼面具,手中举着一直黝黑大弓还未放下。
方才人群倒下一个人,似乎是这座驿置的驿丞,被独眼蒙面汉子当场所射杀,人群一时寂静无声。
独眼汉子似乎很满意这种震慑的效果,收起弓箭,翻身下马,走到人群中。
人群里有一位来自平城的郡守,几日前方从平城战乱中逃出,准备携家眷撤回京都。方才一阵箭雨将这位郡守吓得半死,以为柔然大军又杀到此处,心中已然绝望,此刻看见来人不过几十个流寇悍匪,心中勃然大怒,忍不住站出人群喝道:“尔等何人?竟敢夜袭官驿,还有没有王法。”
到底是做了几年郡守,说起话来颇有威严,只可惜,郡守头上的发冠处还歪歪斜斜的插着方才射出的一只乱箭,发髻散落,样子十分狼狈,说出来的话也跟着没了气势。
独眼汉子似笑非笑的走到郡守跟前,抬手欲取郡守头上的那只乱箭。郡守以为他要出手伤人,低头一缩,独眼汉子手悬在半空中。独眼汉子倒也不恼,转向众人道:“你们不要怕,我们只劫财不劫命,只要你们乖乖的把财物都拿出来,我可放你们一条生路。”
人群仍旧寂静如初,许多人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出声,更不敢动作。任谁见了方才横死在眼前的驿丞,还敢相信这些悍匪所说的话?
独眼汉子见没有人动作,也不以为意,缓缓走向郡守的娘子,在郡守娘子面前的一个小女孩身前蹲下,嘻嘻一笑道:“小妹妹,你怕不怕?”
那小女孩大约六七岁,生的一派天真,却也不怕,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不怕,你们都是坏人,我让爹爹杀了你……”
不好!刘娘子站在窗外心一紧,果然独眼汉子嘿嘿一笑,站起身,突然飞快的抽出腰间的佩刀,扎进小女孩的心脏。
可怜小女孩还睁着天真的大眼,身子一歪,已然毙命。一切发生的电光火石间,任谁也想不到独眼汉子会忽然对一个手无存铁的小女孩下手,残忍至极。刘娘子摇摇头,太快了,人群有人吓得尖叫起来。
郡守娘子被忽然的变故被吓傻了,呆愣了片刻,搂着小女孩发出母狼一样呜咽声,俯着身子不住的颤抖。
那郡守看见自家孩子被杀,像疯了一般冲向独眼汉子,却被独眼汉子身后的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死死压在地上,郡守被压在地上不停的挣扎,脸在地上蹭破了皮,满脸血渍和着地上的灰黑,整个人像来自地狱的恶鬼,一个劲发狂般嚎道:“我要杀了你!要杀了你。灵儿,我的灵儿,你们这些畜生,连孩子都不放过。”
人群被吓得更加不敢动弹。
独眼汉子似乎有些不耐烦:“还不把钱拿出来!都想死是吧!”
那些客商们这才抖抖索索的将身上的金银物事陆续拿出来,扔进劫匪拎着的袋子里。
人群中有一只十来人的商队,商队首领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身形高大的年轻人。方才独眼汉子忽然刺杀了小女孩,刘娘子注意到络腮胡子的年轻人紧紧的攒着拳头,似乎忍不住,到底没有动手。
一名拎着袋子的劫匪走到络腮胡子的年轻人跟前,年轻人松开紧握的拳头,老老实实解下腰上的钱袋递给劫匪。
劫匪掂了掂手中的银钱,准备走开,独眼汉子却一把钱袋拿过去,打开钱袋,拿起赢钱一枚一枚的认真的看,边看边问道:“你们是那里人?去哪里经商?”
“我们是京都的商人,去幽州经商。”络腮胡子年轻人答道。
“哦?幽州如今已被柔然大军镇守,好多汉商都撤往内地,你们不怕死么?”
独眼汉子瞅着络腮胡络腮胡子年轻人问道。
“怕死。”络腮胡子年轻人老实的说。
“怕死还去?”独眼汉子忽然发狠,一脚踹翻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一个不防备,被踹翻在地,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我们经商的,跟这位爷一样,都是刀口上挣饭吃的活儿。幽州虽然战乱,但是商道未断,我们也是去找找机会,毕竟有一大摊子的人要养活。”
独眼汉子这才点点头,不去管他,说了声:“收队”。
匪寇们便纷纷上马,几十匹马如旋风一般,席卷而去,整齐有序。如果不是地上的狼藉,让人不禁错觉就像是这群人从没来过。
“是李继!!哈哈哈!!是李继!!”方才被压倒在地上的郡守此刻坐在地上,满脸灰黑,手里拿着从头上拔下来的箭簇,似疯非颠的喊道:“这是李继的螺旋飞箭,是大元军中才有的配箭。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流寇,是李继军中的将士。李继!你妄为大元将领,纵容属下杀人越货,我要去京都告御状,我要你给我妻儿偿命!!!”郡守嘶喊着拿着箭簇向外跑去,声如厉鬼,人们这才看见,郡守的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自尽在孩子身旁,那场景真是惨绝人寰,让人不忍直视。
院中的客商们在一场厄难中生还,也不敢再逗留,说不定那些人什么时候又回来。三三两两的搀扶着,离开了驿置,各自逃命。
那络腮胡子一众商队,也准备收队,临走时,络腮胡子回首看了看身后,似乎看了看躲在窗后的刘娘子,转头离去。
【乱象】
越往定州,流寇越多。开始只打家劫舍,到后面手段越来越残忍,老人妇孺统统不放过。
若说是在两国交战处尚可理解,这李继的定州大营就在附近。李家军出了名的军纪严整,对四处的流寇打家劫舍却视而不见,只能说明一个原因,李继出事了!
“你听说了吗?镇北将军李继投靠敌军了,现在已经不在大营了。”定州城外三三两两的百姓低声议论。
“李继世代为将,怎么可能投靠区区柔然?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可信吗?”
“哎,我起先也是不信,但是前几日我亲眼见天使一路拿着圣谕进的定州城!朝廷的公文都发了,说李继通敌卖国,那还有假?”
“我也看见了,我还听说,那李继纵下属四处为祸乡民,好些流寇都是他们军营的兵。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简直比柔然人更可狠。”
“可是没有李继,谁来替咋们守城?”有人问。
“我看这定州城要乱了,咋们还是快些投奔别处吧。”有人摇摇头。
议论停了,人们又行色匆匆奔向别处。
刘娘子心头一沉。进了定州城,与想象中的混乱不同,城内还算有序。城中虽然不如往日那么热闹,但是有些铺子还是照常营业,街上也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只是多了许多巡查的官兵。
要想知道武崇究竟被派去了何处,看来要夜探军营才能知道。军中惯例,军曹以上将士被派去执行任务都会将档案记录在案,交给军机阁归档,以便日后论功和查档。
子夜时分,刘娘子一身黑色劲装影藏在黑暗里。大元军中格局,中轴线上最高的楼一般为主帅营,军机阁应该就在主帅营中。
刘娘子躲过几只巡守士兵,乘着中间换岗一刻空隙,翻身到主帅营的一处房舍,却不知道哪一间是军机阁藏档之处。
看来只有一间一间的查探了。刘娘子走过两间,却都是客房,走到第三间的时候,里面隐隐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
刘娘子小心藏在窗外将耳朵贴着门窗,屏气凝神,听到里面断断续续传来争吵。
“李继通敌,尔等还不若还为他辩护,一律按通敌论处。”有人道。
“你血口喷人,将军一家将门,断不会通敌卖国!”有人不服气的说。
“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你们不信,石敢当,你部下一再替李继说话,莫非你乃同党?”
“我乃陛下亲封的戍边将军,你不要污蔑。”叫做石敢当的将军回斥。
刘娘子躲在阴影里,听着里面吵杂的争吵声,正要探个究竟,却被一只巨大的力量拉住了肩膀,刘娘子身子一缩,手肘顺势往回一顶,只听后面传来一声闷哼,肩上力道骤减,对方却依旧未曾放手。
“我知道武崇在哪里!”见刘娘子反抗,那人急急地说道,似乎并无敌意。刘娘子停住手中动作,那人扯下蒙面巾,竟是先前出现在的客栈络腮胡子的年轻商客。
刘娘子略有些诧异,“你究竟是谁?你有武崇的消息?”说着将对方的胳膊反剪过来,拧成一双麻花。
络腮胡子吃痛,却咧嘴一笑:“娘子快放开,晚生这一双胳膊要被娘子拧断啦。”
“你是陈羽?”听到这熟悉的称呼,刘娘子放开了手。眼前那人揉了揉胳膊,嘿嘿一笑,扯下脸上粘的络腮胡子,露出一张俊朗的脸来,不是小宝的师傅书生陈羽又是哪位!
“你何为会在这里?你究竟是何人?”刘娘子竖眉冷问。
陈羽依旧嘻嘻一笑:“我自然是小宝的师傅呀。”
“小宝的师傅半夜在这定州军营里?”刘娘子冷哼。
“咳咳,小宝的师傅确实不应该在军营里,但是晚生我是来帮你的。”陈羽面色有些不自在。
见刘娘子仍然狐疑的看着自己,陈羽知道眼前这位不好糊弄,便正经道:“武崇在幽州失踪,你是来找他吧。”
“其实我也是来查这件事情,此事背后牵扯很广,以你一已之力恐怕很难查出线索。不过,我可以帮你,你放心,虽然我确有事情瞒你,但你应该能感觉到,我对你没有半分恶意,还请你相信我!”
刘娘子看着陈羽,此人虽然行径神出鬼没,来历不明,但正如他所说,以她多年行走江湖的直觉,他没有说谎,如果他真的能帮她找到武崇的下落,倒是可以暂且相信他,至于其他的,是何人适合身份,她并不在意。
“你要让我相信你,总要将实情告诉我。”刘娘子问道,武崇失踪时日不短了,目前凶吉难料,她要迅速知道有用的信息,才能采取有效的行动。
“你那表兄武崇跟随李继去敌军探营,在幽州被柔然人发现,后来一路追杀至鸭子河,二人跳河逃生后不知所踪”。陈羽倒也爽快将实情道了出来。
“李继竟然离营他可是是整座定州大营的核心,没有了李继的定州,相当于没有了灵魂,这个李继竟然大胆到如此”,刘娘子虽然对朝堂不感兴趣,但是一路也听到些不少消息。
陈羽叹了口气,“两军对垒,主帅离营确是军中大忌,但是能让李继冒险出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如今御史抓住把柄诬陷李继投敌叛国,连定州大营也让朝廷的人接管了,所以寻找李继朝廷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我们自己”。
“如今平城、幽州都被柔然大军占据,进出并非易事,我有商队,可以寻机会进城。”
刘娘子点头,这也是个办法,“几时出发?”
“明日辰时,城外庙头汇合。”陈羽说道。
“好”刘娘子点头,朝陈羽抱拳行了一江湖中人的谢礼,转身离去。
目送刘娘子远去的背影,陈羽有几分迷惑,更有几分探究。
【你是谁?】
刘娘子来到城外破庙的时候,陈羽已经早早的在庙前的凉亭等候了。
一人一马,立在那里,陈羽头上天青色的发带和月白的衣衫随着清晨的微风飞扬,黄沙为幕,落在眼里,竟有几分飘逸出尘的感觉。
“娘子,这里!”听到脚步声,陈羽转过身咧着嘴开心的朝刘娘子挥手,一刹那,画风突变,仿佛方才那位谪仙的公子只是给人的一种错觉。
不过,这些刘娘子都不在意,守时是与人合作最起码的素养。
“你的马呢?”陈羽见刘娘子依旧一身素白道姑装扮,清瘦笔直的背上挽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再无他物。
看着陈羽惊讶的样子,刘娘子却不以为意,以她的脚力,并不比骑马慢多少,况且,马匹对她来说,太奢侈。自她醒来,一直在西峰山,吃的用的都是武崇留下来的一点银两,她与绿芹又不善理财,除了日常用度,其他的全都买了吃食。这次出来,她只带了些散碎银两,除保证一日三餐以及偶尔投宿外,其他再无花销。一路行来,虽然清苦,但是比起前世做杀手的日子,简直好了太多。
陈羽见她不以为然的样子,显然她从京都到定州一路如此!边塞城镇不比内地,人烟稀少,有时候错过一个宿头,几日都没有吃食,而且塞外遍地黄沙,昼夜温差极大,难道她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吗?
看着她被砂石磨得破旧的鞋子,连日赶路散落在耳边的几缕发丝,清秀的面庞却依旧平静无波,陈羽忽然有些酸楚,那个武崇真就那么要紧?
刘娘子见陈羽面色飘忽,有些奇怪,不过她生性不爱多管闲事,只简短问,“你的商队呢?”
“商队昨夜已经出发,在前面打探情况,我们在城外与他们汇合。”陈羽回道,心中却是想着,早知是这样,该多带一匹马出来,如今再转回去已经是来不及了。
“哎,那个,要不你,或者我们同乘一骑?”陈羽有些脸红。
“好”刘娘子倒是爽快,脚下一跃便来到马背上。
陈羽身上一僵,他本以为刘娘子会拒绝,刚想着大不了,自己下来走路。没想到刘娘子竟如此爽快,虽然明明知道她心里是着急着去救武崇,但是背后传来的若有若无得气息实在是扰的他有些心神不宁。
刘娘子见他磨磨蹭蹭,不耐地扯了扯他的衣衫,示意他快些。
陈羽腰上一凉,心中一惊,双脚不由得夹在马肚子上,马儿似乎嘲笑他一般,嘶鸣一声,驮着二人向远处奔去。
如此走了大半日的路程,头顶的日头越发毒辣,长时间消耗体力,需要及时补充水分和能量,最重要的是,陈羽的腰已经僵硬的快不像自己的了。
前面一片胡杨树,可稍作歇息,陈羽将马栓在一颗高大的胡杨树上,取下马背上的包裹,回头见到刘娘子正坐在一颗树下的石头上,将背后的小包袱解下来,拿出一小块僵饼安静的吃着。
那僵饼是赶路人惯常携带的吃食,虽然可以裹腹,但正如其名,口感奇差,像石头一样僵硬。若不是实在是没有其他的食物用以充饥,任谁也不会想去吃它。
然而面前这个清秀的女子正安静的认真的啃着僵饼,像是吃着最平常的食物一般,表情平静,无悲无喜。她身形看起来清瘦娇弱,却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沧桑与疏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