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十九年初冬,她在城外送别了远赴岭南流放的董氏男丁。当晚董婕妤殁了,两日后充入掖庭为官奴的小姨暴卒,尚在京中的董氏女皆沦为宫婢或冲入乐坊。
她四处奔走想要解救,却无能为力,于是满心愤恨几欲崩溃,在母亲葬礼上骤然发作,质问高高在上的皇帝,讥讽曾受过董婕妤恩惠的命妇,十三岁的女孩一身重孝,神情凛如霜雪咄咄逼人,场中瞬间鸦雀无声……
结果却是雪上加霜,她不仅驳了皇帝的面子,也得罪了诸位命妇,使得董家遗孤的处境愈发艰难。
而她则被交由中宫严加管教,却不知悔改,再见皇帝时依旧语气尖酸毫无敬畏之意,为此没少受到惩戒。
皇帝见她本性未改,认定是身边服侍的人挑唆,便将她的乳母秦姑调离,把她送到卢太妃身边抚养。
卢氏出身书香世家,自幼仰慕班姬,她以为进宫后会像班婕妤一样成为德才兼备的贤妃,殊不知后宫风气最是淫靡,她所倡导的女德妇道被人嗤之以鼻。
先帝慕其才名偶尔光顾,却觉得她的端庄模样寡然无味,遑论逆耳之言,渐渐失去新鲜感后便不再去。
可他很乐意尊奉这样一位特立独行的后宫典范,遂令其开班授课,将她当做训诫宫眷和女儿的工具。
卢氏年轻时颇谦逊和蔼,当她发现自己是深宫唯一的清流后,日渐暴躁。听过她讲学的人成百上千,竟无一人真心追随,甚至将她视为异类,这让她倍感愤怒和痛苦,于是将体罚引入了教学中。
怀真见到的并非温婉优雅的年轻才女,而是严苛冷厉的枯瘦老妇,年迈的她愈发肃穆庄严,就连嫔妃们见了她都胆怯,何况不谙世事的少女?
怀真也不例外,但她没想到此后数月她们都成了对方的噩梦……
卢太妃给怀真的最后一句箴言是子不和父斗,臣不与君争。③
怀真记在心里,从那以后她不再以卵击石自讨苦吃,而是无声的反抗。就像现在一样,无论皇帝说什么,都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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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离开后,抱善奔过来示好,“父皇说的是气话,你莫要当真。”
李晄也起身,正被侍从搀着去回去更衣,怀真侧头望去,他也正好望过来,脸上神情似有些愧疚。
抱善笑容可掬道:“你可是我妹妹,我不会让你和下人们挤一辆车的。”她低声道:“母后也不会同意的,否则传出去了人家以为我们苛待你。”
怀真抬头定定望着她,似乎能将她的脸盯出两个洞。
抱善浑身不自在,忙令人带她下去更衣理妆。
洛阳城中热闹喧阗,与记忆中的一样。
过广莫门时,怀真忍不住从华盖厌翟车中探身往后看。
城门洞上自然没有高悬的人头,可她却在护送的羽林军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谢珺。
谢珺十四岁入军中历练,萧家平反后因外祖之故被破格选拔为羽林郎,所以他此刻出现在仪仗中再正常不过。
辛谧见她神色有异,关切道:“公主可是不舒服?”
怀真身体无恙,只是心里难受罢。
马蹄声在耳畔响起,有人敲了敲窗棂,怀真掀起紫罗轻帷望去,竟看到崔晏驱马过来,正朝她微笑致意。
“别来无恙啊,”他眼神灼灼,盯着她追问道:“怀真,最近怎么不去画院了?”
怀真面上笑容一僵,这段时间她差点忘了还有崔晏——这个几乎决定了她曾经命运的人。
在墓室中看到他头颅的时候,她便彻底释怀了,所以重来一次她不会再对崔晏有丝毫爱意。
前世遭他背叛欺侮,她在悔悟之后更多的是自省自厌,奈何那时已沦为虚无的鬼魂,连自由都没有,遑论复仇?
如今崔晏竟还来招惹,让她觉得无比厌恶,便十分冷淡地说道:“以后也不会去了,我不想学画了。”
崔晏大为震惊,还没来得及询问缘由,怀真已放下帘幔,竟连多看一眼都不愿。
以前可都是她追着他跑,他颇为享受被她崇拜的感觉。
她骄傲狂妄不知天地厚,偏生对他言听计从信赖有加。可是怎么转眼之间,突然就像变了个人?
车行半日,到达崔园外的行馆时已近申时。①
男宾先行前往北邙山下的营帐休息,命妇们则在行馆外下车。
内侍架起紫丝步障,辛谧扶怀真下车,皇后与抱善在前面的凤辇,此刻早已入内安歇。
迎候的婢媪似乎知道怀真身份,态度颇为傲慢,带她进入偏厅便转身出去了,连茶水果品都没有,更别说安排过夜的房间。
辛谧追上去想讨个说法,不料却遭到对方奚落,并让她去找二公主抱善讨要,言下之意是她们眼中只有抱善一位公主……
怀真早习惯了冷眼和孤立,只是没想到连这样的日子也不例外。她得宠时并未刻意欺压过别人,不明白为何失势后要被抱善处处针对,就连喝口水都得是她的恩赐。
她不欲生事,更不愿辛谧为她出头,怕因此连累到元嘉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