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待怀真是极和气的,甚至还有几分微妙的亲切。
怀真明白此中缘由,一方面自是好为人师,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气气王综。
众所周知,随着怀真复宠,皇后母女的地位就大不如前,王家人多多少少对怀真会有点芥蒂。
皇帝命郑宜起草诏书,文婢孟溁跪在案边铺纸研墨。
怀真正好看书看倦了,伸了个懒腰踱过去,俯身探看。
孟溁微惊,忙摇头,提示道:“公主……不可。”
怀真直起身,佯作大惊小怪道:“为何?郑老相公笔力遒劲,风骨内含,颇有魏晋遗韵,难得见到本尊动笔,凑近了瞧两眼也不行?”
孟溁是职责所在,听她这么说,暗悔自己多心,面带歉意地笑着道:“怕您离得太近,会影响到郑公的思路。”
怀真眼珠子一转,自言自语道:“郑公文思敏捷,天下皆知,岂会因我离得近了就乱了心神?”
郑宜哭笑不得,捻须摇头。
皇帝含笑走过来,握住她手臂拉到了殿中熏笼边,“你这丫头,何时竟学会拍马屁了?”说着按住她的肩,让她坐下,“你衣衫单薄,别乱跑了,坐这里好好暖暖。”
怀真乖乖坐下,把手摊开道:“可我一点儿也不冷。”
皇帝触了触她的掌心,的确热乎乎的,赞道:“看来练武的确能强身健体,你去岁冬天还满手冻疮,瑟瑟缩缩,如今却完全变了模样。”
怀真心头五味杂陈,强笑道:“当然是托了父皇的福。”
原来她昔日惨状,他竟都是知晓的,只是为了和她拼一口气,想到此便觉眼热心酸。
对付叛逆倔强的女儿,只能磋磨折辱吗?
她也是做过母亲的,昔年葭葭因为早产,极其孱弱瘦小。
三个月还是皮包骨头,黄疸犹未褪去,巴掌大的小脸皱巴巴的,许是太过虚弱,连哭喊都不会,饿的时候只会像只嗷嗷待哺的雏鸟般,用力张着嘴巴。
她太过安静,清醒时就愣愣地盯着一个地方看,那眼神沉静深邃的不像个婴儿。
六个月的时候,她才开始会笑,但并非自然而然地笑,而是很敷衍的那种。可怀真还是激动地泪流满面。
她心里做过最坏的打算,御医也隐晦的提醒过,府中下人更是悄悄议论过,这孩子不太正常,多半会有些痴傻。
但她并不在乎,那是她的孩子,即便真的是个痴儿,她也要供养她一世,让她衣食无忧,让她不受人欺凌。
谢珺对葭葭也很上心,像个真正的父亲一般。
婚后不久,他随军去冀州平叛,带兵的是鲁王,然而出师不利,数月后大败而归,鲁王被夺去帅印,他被以‘贻误军机’为名下狱。
当初是鲁王主动请缨,作保的是他堂舅光禄勋①王延年,与谢家两位兄长是亲族,纵使他们想帮忙,也不好插手,何况他们向来便与幼弟不睦,仕途上也走得相反的路。
而萧家虽说平反了,可人丁单薄,在朝中并无要职,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萧夫人求告无门,只得托萧漪澜找上了怀真。
当时公主家令怕她受惊,所以命众人对其保密。
但她知道后,便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匆匆登车,四处奔走设法营救。外人只道夫妻情深,殊不知他们并未见过几面。
奈何怀真也只是个空有名头的公主,唯一比萧夫人强的,便是官场上叱咤风云的要员她大都认识,甚至幼时曾以叔叔伯伯相称。
众人皆知,皇帝最疼幼女,甚至将她带去朝会,一面议政,一面任由她趴在膝上玩。
这些事,想一想还历历在目。
所以,纵然是无能为力,也不忍欺瞒,让她没头苍蝇似地到处乱飞。便有人忍不住向她暗示,怀真虽不懂政治,但还算聪颖,慢慢也就领悟到了。抽丝剥茧之后,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她若为了一己尊严,可以长时间和皇父抗衡,可若只需低头,便能拯救一个人的性命,她却没有那么做,那她一定会后悔终生。
即便她从未提过,但私心里还是对萧家有愧,若谢珺出了什么事,想必萧夫人也活不下去了。
就在她下定决心,准备进宫去面见皇帝时,却因连日奔波动了胎气,以至遭遇难产情况危急。
皇帝得知后,静默了良久,最终力排众议,下了恩旨,放谢珺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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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宜因怀真公开表示过欣赏他的书法而乐不可支,专门抄了《东都赋》赠给她赏鉴。
怀真捧着匣中的字帖,忽然计上心来。
此后她便以临摹诸位大家的笔迹为由,去偷看中书省送来的文书,时不时还装模作样的品评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