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戒备心很重的人,越是在意这一点。
在场的人听完这句话,都有些安静,鹿言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不由得抬头看向屏幕。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却是鹿雪。
她笑得很冷淡,那笑意未达眼底。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还有人权吗?”
鹿雪轻飘飘地问。
鹿言怔了怔,不由得看了所有人一眼。
他们的脸在屏幕上有些失真,神情却都显得漠然。
鹿言的手指颤了颤,半晌之后,她才找到开口的力气。
“有的。”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结束固定的视频会议后,鹿言疲惫地闭上眼,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刚才所有人的表情。
他们接受这个真相的时候太过平静,以至于让她忽略了,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只是为了不再增加她的压力,他们才努力维持了这种平静,就像是在解决一件注定能解决的问题一样,泰然自若。
可她自己也不过是在漆黑一片的前路上,孤注一掷地豪赌。
他们所有人,都是输不起的穷光蛋啊。
又到了一天的拍摄时间,鹿言化完妆就准备下楼,却在开门后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席江。
他拿着一袋子东西,像是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见她一出来,就把袋子给了她。
“这是什么?”鹿言接过来,下意识问了一句,
席江没有回答,只说了句:“你换这身衣服再出来。”
鹿言也没什么精力跟他刨根问底,更何况到了这一步,她只能无条件地相信他们。
拿着袋子回了房间后,鹿言脱了衣服,将袋子打开。
里面是一套很干净的裙子,但明显不是新衣服,而是别人穿过的。
她觉得有点眼熟,拿出来一看,就认出来这是阮茉莉的衣服,她穿过不止一次。
鹿言压下心中的疑惑,将衣服穿上,然后再一次打开门,走到门口。
这一次门外不止席江一个人,还站着两个工作人员,鹿言认得她们,都是阮茉莉的化妆师。
席江见她出来,就对那两个化妆师说:“麻烦你们帮她弄一下,一定要仔细点。”
鹿言就被两个化妆师给推进了房间,脸上的妆被迅速卸掉,她们动作很快,给她重新画了一个甜美风格的妆容,跟阮茉莉平时的妆容如出一辙。
她忽然懂了席江在做什么,但却不明白原因。
只能任由化妆师将她改造成了一个“盗版”的阮茉莉,连假发都准备了,做完造型后,几乎连每一根头发丝都一模一样。
等弄完这些,时间也快来不及了,席江直接进来看着她,视线打量了她几圈后,说:
“你站起来转一圈。”
鹿言照做了,就见他蹙着眉头,然后说:“把高跟鞋换了,穿最矮的平底鞋。”
——阮茉莉比她矮一些。
鹿言找出平底鞋来,在几双鞋里选了一双白色的,跟阮茉莉的某一双鞋很像。
席江不由得弯了弯唇角,但什么也没再说。
鹿言看了他一眼,而他点点头,示意她快下楼去拍摄。
她想了想,将背脊稍微前倾了一点,换上平底鞋之后,整个人就跟阮茉莉一样高了。
鹿言没拿手机,直接下了楼,到一楼大厅集合。
工作人员也都已经来齐了,陆以衍正在走机位,神情专注。
鹿言深吸了一口气,将步子放慢了点,走路时裙摆一摇一曳,连忙碌中的工作人员瞥见她,都飞快地说了声:“阮老师好。”
她点点头,径直走向了陆以衍。
越是靠近,鹿言的呼吸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很多,直到对方终于注意到了她,抬起了头来。
鹿言揣摩着阮茉莉的表情,朝他甜甜一笑,走到了他的面前。
下一秒,她便看见近在迟尺的陆以衍对她点点头,打了声招呼:
“阮老师,晚上好。”
鹿言的呼吸一滞。
她无声地望着陆以衍的眼睛,直到对方也察觉到了,那向来平和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身后的工作人员已经在喊所有人做准备,鹿言却一把拉住了陆以衍的手,将他拽着走向了空无一人的角落,然后推开休息室的门,把他拉了进去。
她飞快地反锁了门,将头上的假发扯了下来。
身后的陆以衍已经整理好了表情,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鹿言努力深呼吸了几下,才走到他面前,克制着自己的声音,问:
“陆以衍,你是什么时候有脸盲症的?”
她没有问“你是不是有脸盲症”,因为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
陆以衍看了她半晌,平静地开口道:
“从有记忆开始。”
他的回答,也不再是“从小就有”。
鹿言险些没站稳,被他眼疾手快地扶了一下。
她睁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一些忽略已久的东西猛然钻进脑子,挤占了她所有的理智。
难怪在舞会上,他会将她认错成群众演员。
难怪他明明目睹了她和席江的亲密姿态,在之后却连她和席江的关系都不知道。
因为他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他根本就分辨不出,这世界上每一张脸的模样!
鹿言头痛欲裂,一些东西明明就要呼之欲出,可她却怎么也抓不到。
“……三年前本该因故隐退的大明星,如今还活跃在公众视野中。”
“在你看到的真相里,他因突然患上怪病而隐退……”
沈年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让鹿言的呼吸也停了下来。
“你说你从有记忆开始,就有脸盲症。”
她死死抓住陆以衍的手臂,就像抓住了求生的唯一机会。
“那你是怎么做到瞒住所有人的?你第一次拍戏的时候,怎么分得清对手戏的演员?你在娱乐圈这么多年,怎么做到一次失误都没有的?”
在曾经的循环里,功成名就的他都没做到的事情,如今的他又是怎么从一开始就做到了的?
鹿言看向陆以衍的脸,想从他脸上找到蛛丝马迹。
可他的表情却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等我记得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到了。”
而在“记得”的之前,他是否也花了漫长的时间去习惯,这个每张脸都一样的世界。
鹿言怔怔地望着他,许久之后,才喃喃地开口:
“你不是先天性的脸盲症,陆以衍,你是后天才有的。”
陆以衍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他看着她,平静地等着她的回答,那只被她紧紧握住的手臂却微微颤抖了起来。
鹿言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有些悲哀地告诉他:
“因为——有人不想让你看清这个世界。”
他站在原地,久久也没有颤动过眼睫。
某一刻,他的手掌被她握住,传来源源不断的温度。
陆以衍终于动了动嘴唇,他看着她,想要说什么。
她却先一步问出了口:
“陆以衍,你愿意相信我吗?”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会动摇你所有的记忆、常识、甚至是信念。”
鹿言紧紧握住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你愿意,听一听吗?”
傍晚,夕阳的余晖也散尽了,夜幕染上了天际,繁星缀上幕布。
某个市郊的精神病院内,刚刚忙完的护工一边捶着肩膀,一边走向食堂,准备去吃个晚饭。
她身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护工低头一看,连忙接了起来:
“院长?现在吗?好的,我马上过来。”
她一边接电话,一边飞快地朝着大门口的方向跑去,没几分钟就到了大门口,见到了电话里说的那位“贵客”。
护工有些紧张地走上前,而那位戴着墨镜的高挑美女看见她,抬手摘下墨镜,露出了那张美艳大方的脸,跟她打了个招呼。
“你好,请问是冯臻吗?”
冯臻点点头,连忙说:“您好,请问您是?”
高挑的女人对她笑了笑,回答:“我姓康,叫康美娜。”
说完这句,不等冯臻感到疑惑,她又笑着说了句:
“我就是在论坛上和你联系的人,路人甲醒了。”
康美娜主动伸出手来,跟她握手。
“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想了解一下你说的那件事,方便吗?”
晚上七点半,新的节目直播准时开始了。
尽管这档节目已经在网上被骂翻了天,但庞大的观众基础还在,再加上一些嗑陆鹿cp的人整天守着等播出,收视率和网络观看人数都不少。
然而等着发糖的人,今天却注定要失望了。
直播一开始,观众们就看到穿着一身简单便服的陆以衍,他站在一个很老旧的出租屋里,周围虽然还算干净,但装潢风格让人感觉穿越到了几十年前,甚至那面墙还是破的,有一个清晰的大洞在那里。
观众们饶是被这档节目折磨得没脾气了,现在也纷纷打了一串问号出来。
“今天又是搞哪一出呢?”
“言言宝呢,今天怎么没有同框发糖啊!”
画面中的陆以衍却突然抬起了头,表情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开口道:
“命运在推动我们前行,冷漠的规则,无情的秩序……”
观众们:“……”
“得,今天又是诗朗诵是吧?”
“真的没耐心看了,好烦。”
“除了谈恋爱啥也不想看,节目组听得懂人话吗?”
但节目直播的画面里,陆以衍一直在练台词,一会儿是家喻户晓的电影角色,一会儿是冷门的话剧角色,他就对着那个破了洞的墙壁,一刻不停歇地练习着,整个人十分割裂,又很枯燥。
观众们渐渐退出了直播间,只剩少部分的人还在看直播,但时间久了,这一部分人也坚持不住了,开始上网刷更好看的东西。
只有直播节目里的他还在孜孜不倦。
拍摄的现场,临时搭建出来的出租屋外,是城堡内的宴会厅。
因为这场戏太简单,就连工作人员们也摸起了鱼,只有摄影师和镜头下的人还在坚持。
宴会厅正中间的楼梯上,席江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下面的拍摄现场,问:
“你那个闺蜜,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鹿言盯着楼下的陆以衍,头也没抬地回答:“前段时间联系上的。”
她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就是找沈年,用最短的时间解释清楚了情况,她知道沈年会帮她找到思路,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们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论坛上那个名叫“路人甲醒了”的楼主。
沈年分析了她很长时间,从她第一次发相关的帖子时就开始盯着她,但她却很谨慎,一点要紧的东西都没暴露出来。
直到这一次因为时间紧迫,他们尝试着联系了她,却收获了一个惊喜。
拍摄现场,陆以衍不知疲倦一般,还在念那些台词。
一旁的诺斯维亚终于开口道:“也许我们的方向还是错了。”
原著的剧情并不可靠,这一点他们都印证过很多次了,就算让陆以衍去重演原著里的重要剧情,也未必能对他产生任何效应。
毕竟他大概率是真的没经历过这一段剧情。
鹿言握紧了扶手,却固执地说:“再看看。”
她看过了所有人的结局,无论是诺斯维亚还是席江,又或者是沈年,他们的结局都是完整的,有始有终。
唯独陆以衍的不是。
她只看到了他的结局,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走向那个结局。
后天性的脸盲症必然是因为脑部遭受了重创,可是无论是原著里,还是陆以衍这一次的人生中,他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伤害。
鹿言莫名有一种直觉,陆以衍的脸盲症一定也是系统对剧情的干预。
就像当初为了强迫她走完剧情,硬生生将音乐节那天的事情抹除,还干预了整个世界的人对这件事的记忆。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犯规,可她却毫无办法。
而陆以衍究竟又经历了什么,才会让系统干预他到这种地步?
脸盲症,是分不清这世界上的人的模样。
在患者眼里,每个人看起来都是同一张脸,只能从别的特征来判断他人的身份。
鹿言看着拍摄现场的陆以衍,慢慢收紧了手指。
它究竟是想让他看不清这世界,还是想让他——
看不清某个人的脸。
直播间的弹幕已经只剩寥寥几条了,再死忠的粉丝看了快两个小时的念剧本也会疲惫,于是到了最后十分钟,谁也懒得再看。
而站在破了洞的墙壁前的人,声音也哑了,力气也竭尽了,却还是坚持着挺起背,高声道:
“——我的意中人,他必须要比国王更富有,还得比乞丐更贫穷。”
陆以衍喘了口气,望着墙壁上的破洞,继续道:
“——他必须比英雄更坚强,还得比弱者更柔软。”
导演监视器后面的吴绅已经打起了瞌睡,仰着头半天没个动静。
周围的工作人员甚至小声讨论起了宵夜怎么安排,仿佛没有人再在乎这一场“表演”。
只有镜头下的陆以衍高昂着头颅,用颤抖的力气说:
“——他必须比星月更美丽,还得比草虫更丑陋。”
说完这个字,拍摄了整整两个小时的他终于脱了力,有些不稳地跪坐在了地板上。
他慢慢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的额头,疲惫又懊恼。
为什么他的记忆里,什么也没有呢?
为什么他从“记得”开始,就谁也辨认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