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众让各位小姐难堪,事后没有受道任何惩罚,难道真是因为各位小姐怕了她?
她的茶肆轻易在京城站稳跟脚,从来没有人来找麻烦,难道真是因为京中商人好相与?
……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清晰呈现在苏令意脑海中,苏令意才惊觉,那些不曾深思的事情是如此的不合理。
手轻抚林疏渺的脸庞,苏令意笑道,“真是……谢谢你们了。”
“哪跟哪呢?”林疏渺不满,“问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一直有一种感觉,自己的这个好朋友似乎对“活着”没有强烈的欲望,林疏渺害怕,怕自己也走了后,就没人盯着她了。
苏令意轻点她的鼻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我呐?”
“我哪自身难保了?我嫁过去就是西夜的王妃,是西夜权力最大的女人,比在燮朝不知道好多少倍!”
“是是是,那我仰仗王妃多照顾照顾。”
二人乱七八糟的胡扯一通,默契的没有提起离开的人,没有提起李淮。
末了二人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林疏渺又问了一遍苏令意以后的打算。
苏令意没想过以后,看着林疏渺眼中的担忧,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林疏渺又问了一遍,似有不问出来就不放过她的打算。
苏令意偏头看着她,终于说道:“我会来看你的。”
“嗯?”
“我说,我会来看你的,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林疏渺眼中涌出泪水,又觉着心思被看穿有些不好意思,埋头进苏令意怀中,闷闷地说:“一言为定。”
第二日,苏令意再次踏上城墙,为林疏渺送行,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延绵蜿蜒,足可见皇上对林疏渺的重视与宠爱。
苏令意觉得无比讽刺。
离开时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发现一抹熟悉的身影,那张脸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低调不起来。
“你来干什么?莫非还不解恨?”苏令意嘲讽道。
“?”
“她被你骗得团团转,最后惨淡收场,伤心离开,你是不是很开心啊?”
“这算什么?”李淮拍了拍肩上无意蹭到的灰,贴近苏令意耳垂,低声道:“好戏还在后头,你且等着。”
嘴角的笑意在转身的那一瞬消失,心里无端钝痛。
苏令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绪翻涌。
景初二十三年,安亲王请命回封地养老,帝再三挽留,未果。
苏令意留在京城,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还不离开,也许只是为了等着看李淮说的好戏,好在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景初二十四年,皇上重视身体健康,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生命力的流逝,使他更需要靠外力来震慑旁人,控制欲空前升高。
这一年,太子李璟二十二岁,正值壮年,旺盛的生命力与誉满天下的美名使天下人都为他折腰,老百姓对他赞不绝口,读书人推崇他的思想,群臣谈起他,更是兴国有望。
这些话尽数堆积在皇上心中,就像一束鲜花,开始清香扑鼻,隽丽清秀。时间久了,花瓣凋零,枝茎腐烂,生虫发臭。
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怎么看都不顺眼。
所有的一切,在九月初八宰相进宫的那日找到出口,暴怒、悲痛、不快、庆幸等情绪奔涌而出,皇上说不出当时自己是什么感情,等他回过神来,皇后被废,圈禁冷宫,太子被押入大牢,即日流放西南。
大兴巫蛊之术,意图举兵谋反,两件不忠不孝之事猛然压到李璟头上,打得他措手不及,有口难言。
李璟的口碑太好,百姓不相信他是这种人,直至另一件事曝出,打破了李璟在人们心中的形象。
自景初十二年开始,京中一直有妙龄少女失踪,各方人马、机构追踪查探,却总在刚有苗头就断了查下去的踪迹。
现在□□裸的证据摆在天下人的眼前,此事皆为太子所为,他用活人祭祀,诅咒天子,买卖人口,大肆敛财。
吏部尚书之女、宋贵妃的弟媳就曾是受害者。
消息越传越离谱,不过三日,就已传出太子吃人肉、喝人血的谣言。
离京那日,烂菜叶与臭鸡蛋横飞,李璟毫无知觉,心中只有两人放不下,一个是他的母后,一个是他的妻子。
要出城时,人群中忽然跑出一女子,白衣似仙。
“你怎么来了?”李璟受万人唾弃,眉头都不皱一下,却在看见陶枝的那一刻心乱如麻。
“你别想丢下我,”陶枝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清亮似星辰,“说好要陪我一辈子的。”
李璟看着她,忽然笑了。
不管他如何对陶枝好,陶枝总是没什么表示,李璟以为陶枝只是迫于家族压力才答应嫁给他的,他心中失望,却还是加倍对陶枝好,他不顾一切娶她,已经毁了她的一生,他怎么忍心让她更加难过?
被押入天牢后,他甚至还有些庆幸,庆幸他的太子妃并不心悦于他,不必为了他肝肠寸断……
天边吹来一阵风。
他们一人身着囚服,身上伤痕累累,一人衣着素净,不施粉黛。
围观的老百姓、押送的官兵都注视着他们,连呼吸也轻柔,不想打破二人的氛围。
“是生也好,是死也罢,这辈子,下辈子,你既招惹了我,就别想丢下我。”
李璟将她拥进怀中,接过陶枝手里带着鲜血的匕首,最后往皇城看了一眼,似在道别。
离他们最近的官兵察觉不对,朝他们扑去:“不——”
景初二十四年,太子与太子妃相拥死在南薰门下。
同年,废后江眠春上吊自缢于冷宫之中。
一出惨剧宣告落幕。
苏令意浑浑僵僵穿行在人群中,眼前掠过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那日让她日行一善的山羊胡子老道。
心中一惊,连忙追上去,一连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见过苏令意描述的老道。
街巷尽头,人烟稀少,她跪倒在地。
若是那日她听了老道的话,让楚尽去救下女扮男装的吏部尚书家的嫡女,一切会不会有不同?他们是不是都不用死了?
没有人告诉她答案,留给她的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寂静。
命运早就给出了提示,她却没有抓住。
是她害了所有人,都是她的错。她曾有无数个选择的机会,却总是放任自己选择最差一条路。
苏令意疯狂敲击自己的脑袋,泣不成声。
……
野棠花落,山空日暮,又是一年匆匆而逝。太子、太子妃的事还令人唏嘘,新的一年已经来到。
太子之位悬空,有关哪位皇子可登上此位,大臣们争论不休。
皇上听他们吵得头疼,转头问台下覆手而立的丞相,“丞相以为,众皇子之中,谁可担此重任?”
丞相走到殿中,朝上首俯身行礼,然后道:“回禀圣上,臣以为二皇子李淮天资过人,德行有佳,可担此重任。”
众人皆默,直至此刻他们才想起来,李淮是宋贵妃的养子,是他名义上外孙。
苏令意没有心情欣赏李淮的成功,她帮念云收拾好行囊,不顾念云的拒绝,将她送上通往江川的船。
茶肆、书院都留给徐昌,苏令意相信他会做好一切。
“那么你呢?你要去哪?”
“我要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有人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有人以她之力不过蜉蝣撼大树,有的人什么都没有,却还在逍遥法外,苏令意不让她过得如此轻松。
周砚被贬为平民后,乔若烟就收拾东西回了自己家。虽饱受排挤,比之之前更甚,却总比流落街头好。
苏令意贿赂了专门给乔府送菜的菜农,不费多大力气就混进去了,她多方打听,潜入乔若烟的房中。
晚间,乔若烟从睡梦中惊醒,一个黑影站在她床前,她不敢轻举妄动,捂紧被子惊呼:“你是谁?!”
苏令意撩开轻纱,“你说呢?”
“苏令意?!你想干什么?”乔若烟心里发毛,声调尖细,“你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苏令意冷笑一声,亮出手中银森森的匕首。
“来人呐来人呐!!!!救命啊!”乔若烟被逼退到角落中,除了高喊什么都做不了,“你不要命了?杀了我你也跑不了。”
苏令意本来就没想过要跑。
“别杀我!只要你不杀我,我什么都……”
苏令意却是不想再听她废话,手起刀落。乔若烟摸了摸胸前的血,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与此同时,乔家的下人也闯了进来,苏令意抽出血淋淋的匕首,朝他们笑道:“别急,已经死了。”
若是京城中没有人给苏令意擦屁股,没有人拦着苏令意,她恐怕死了多少次都不知道了。现在好了,照顾她、拦住她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她终于能做回她自己了。
她依旧不知悔改,又像是再向老天泄愤。
怪它把她身边的人都收走,怪它出尔反尔,怪它从不放过她。
第43章 尾声
凉水从四面八方涌进鼻腔、耳朵,苏令意从睡梦清醒,俯身咳嗽不止,将眼前的水珠擦去,一双黑缎布履出现在眼前。
“下去吧。”
拿着水桶的衙役弯腰躬身,“是,太子殿下。”
苏令意还没有缓过神,喘着粗气,“太子?我倒是要恭喜你了。”
这种时候,除了李淮能到牢狱中看她,还能有谁呢?
李淮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后悔吗?你本来有机会阻止我的。”
啪!
苏令意将他的手打开,眼中透出一股寒意,像是一头恶狼,紧盯眼前的猎物,“你最好别惹我!”
李淮直起身子,挑眉道:“就你?”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不屑的看着苏令意,“当初还以为我们性子有几分相似,对你高看三分,现在嘛……是我看走眼了。”
“苏令意,你可真是废物啊。”
“是啊,我是废物,”苏令意怒极反笑,从草席上站起来,靠近李淮,“殿下难道还不知道吗?人这种生物,拥有一切的时候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一无所有的时候。”
李淮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两个身位,眼中兴味渐浓,“有趣,死到临头还这般嘴硬。”
“殿下此来,所为何事?”苏令意冷淡的看着他。
“你不是聪明吗?你以为如何?”
“总归不是来炫耀的吧?”苏令意冷笑道,“也没什么好炫耀的,有朝一日你登上皇位,也不过是做了宋家的傀儡。”
“你儿时看下人的眼色,没想到做了皇帝还要看大臣的眼色,不过我大约也不必替你难过,毕竟你应该都习惯了吧?”
李淮看着她,像在看一个死人,“若不是有人留信求本宫,你以为你还有机会站在这儿和本宫说话?”
“笑话,有人留信求你又怎样?你如此听话,留信的是谁?是将你养大的太监,还是宋臣相?”苏令意嘴下毫不留情,抓着他的痛点使劲往上撒盐。
李淮揪住苏令意的衣领,她这具身子在大牢中已有好几日没吃饱睡好过,毫无反抗能力,紧勒的领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嘴上却还是不肯松口:“这就恼羞成怒了?殿下,您定力不够啊,比不上废太子。”
李淮闻言,将她推倒在地,理了理衣袖,“不过是演戏逗逗你罢了,你被关在大牢,你还不知道吧,宋臣相一家连同宋贵妃已经被五马分尸,现在尸骨大约已经腐烂了。”
苏令意猛然抬头,李淮笑得残忍,眼中透出一股疯狂。
“罪名是谋害骠骑将军,诬蔑前太子,致使太子太子妃以死明志,皇后娘娘自缢。”
“证据是我提交的,人是我看着杀的,皇位是我的,美名是我的,只要我想要的,都是我的!”
他再次抓过苏令意,手指紧紧钳制住她的下巴,“恨我吗?是我害了他们,也是我替他们报仇,你要拿我怎么办呢?”
“你能拿我怎么办?哈哈哈哈哈哈哈。”
诚如他所说,苏令意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用什么面对这一切,眼前的李淮神情愈发放肆疯狂,苏令意按下各种情绪,黝黑的眼眸沉静淡漠:“你疯了。”
“只要能赢,疯了又如何?”他收了笑,“多亏你帮本宫见证这一切。”接着便转身离开。
牢房没锁,苏令意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她手脚并用,艰难从地上爬起,探出个脑袋,四下无人。
一路顺畅,即使有遇见巡逻的衙役,众人也只当她是透明的。
苏令意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仰头沐浴着清辉,晚风流连于发丝。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看见月亮。
……
景初二十七年,皇帝病逝,与皇后江眠春共葬于皇陵。
同年,李淮登基。
建元二年,林疏渺长眠西夜,李淮要求西夜归还遗体,西夜王婉拒,李淮出兵攻打西夜。
这一年苏令意三十一岁,岁月的痕迹爬上她眼角眉梢,她在沙漠中开了一家小茶馆,没有名字,员工是她从城中捡来的小孩、年轻女子。
茶馆二三里外是将军冢,苏令意当年就是在这里遇见流浪多时的楚北……
楚尽死后,他没有跟随大军回京,反而逃出军队,躲避追查留了下来,他是被楚尽买来的,应该永远追随在楚尽身边,无论生死。
苏令意收留了他,也不指望他能做什么。他自觉地每日坐在茶馆门口,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刀缓慢擦拭。有人来了,他就抬头看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
不像在守门,像在等什么人。
苏令意到这儿的第三年等来了念云,她学医归来,先回了汴京,又一路辗转来到西域,多方打听才找到了苏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