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隐猛然睁开眼睛,眯着眼好好打量周砚一番,才想起此人是谁,随即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你夫人死了吗?”
“阁下何处此言?”周身的温度瞬间降低,眼中似有寒冰。
周砚在军中一向以理服人,待人如和煦春风。不管下属犯什么错,军师都温柔不改,从不严词厉色,军中甚至传没有什么东西能令军师生气。
这是副官跟随在周砚身边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生气,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掉入冰窖之中,慌乱中吐出一口浊气,站在周砚身侧不敢动弹。
唐隐闻言,偏着脑袋,手抵着下巴,似在自言自语:“不应该啊,按理说你妻子两个月前就应该无感全失,气息断绝了。”
不理会周砚心中翻起的惊涛巨浪,唐隐自顾自的问:“你把太医院那老头叫来了?不然她绝活不了这么久?”
周砚上前一步,手穿过木笼,揪住他的衣领怒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唐隐瞧他的表现,又想起在京中听见的传闻,愈发觉得此事有趣,眼中透出兴奋的光,连周砚的无礼都没放在心上,“难道你不知当年我救你,是因为你的妻子愿意帮我试药?”
周砚的手突然缩紧,唐隐的脸贴在木笼上,倒刺划破脸颊,他却更加兴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得笑。
“试药的后果会如何?”周砚一字一字的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自然是……”唐隐轻声道,“会死啊。”
听到确切答案的周砚手骤然一松,脸上血色全失,片刻后忽然抬起头,神色慌张:“可还有根治之法?”
“有啊,我能治,”唐隐轻描淡写的五个字,使周砚通红的眼睛亮了起来,“可等我赶回京城,她恐怕皮肉都化成灰了。”
“你放肆!”副官听出唐隐在故意消遣他们军师,怒不可恕。
唐隐仰天大笑,靠在木笼上,“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被抓还能看到这出好戏,磕头我不要了,解药我直接给他们就是,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他们,不然不就错过这出好戏了吗?”
周砚凝视着笑到不能自已的唐隐,胸口仿佛被勒住,痛的无以复加。
副官上前扶住周砚,关心道:“大人?”
周砚拂开他的手。
副官看见他一个人走回营帐,两手无力低垂,背影疲惫,仿佛再也直不起来。
唐隐还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
汴京城中,念云与苏令意整日像对待易碎的玻璃娃娃一样对待阿远,阿远的身子还是不可逆转的一日一日衰弱下去。
苏令意偷偷从阿远收起来的书中找出一本佛经,无所谓什么《金刚经》、《往生咒》,只要能让阿远活下去,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愿意抄下去。
也许是苏令意每夜抄经有了作用,也许是老天开眼,冬至那日,他们等来了智文大师。
苏令意欣喜若狂,拉着念云的手激动不已,接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智文大师已经离开,念云带着灯火而来,将一碗药递到苏令意嘴边,柔声道:“喝吧。”
苏令意就这她的手抿了一口,眉头微微蹙,轻轻推开,没推动,“阿远呢?智文大师怎么说?”
她坐直身子,声音中的期待连她自己也没察觉。
念云愣住,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先喝药,喝完再说。”
她笑的太难看,苏令意只觉得心脏骤缩,血液倒流,她掀开被子:“大师怎么说!?告诉我啊!”
念云再也忍不住,眼泪奔涌而出,“大师说……大师说……”
却再也说不下去,声音被眼泪取代,苏令意已明了。
碗落在地上,褐色的药汁四处横流,暗淡的灯光下,仿佛猩红的血液,骇心动目。
最后一片叶子飘落,光秃秃的树枝在厚重的云层下张牙舞爪。阿远的生命,也随着掉落的树叶消逝在那一日。
最后的日子,苏令意哪儿也没去,日日陪在阿远身边。
她时常伏在阿远胸口,阿远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脑袋,那时阿远的耳朵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可能就因为这样,她的话突然多了起来。
苏令意安静的听着。
念云进来看到这幅场景,又要把苏令意拎起来,恐她压到阿远。
她的话也愈发多了,像唠叨的元风,对苏令意也愈发凶了,像是玳双。
苏令意偷偷在阿远手上写字,吐槽念云。阿远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就不笑了,苏令意也一动不动。
她们都想起了元风与玳双。
想起她们一起在东小院简单却异常热烈的生活。
阿远有些开心,她说她很快又要见到她们了。
嘱咐苏令意,死后将她葬在元风身边,玳双被她哥哥带回去了,百年之后也有家人陪伴。元风一个人葬在荒郊野岭,阿远怕没有人陪她说话,她是最爱唠叨的,一个人久了恐怕受不了。
又说念云身世凄苦,一生没见过亲生父母,也没有个亲戚朋友,要苏令意好好待她,听说江川有个医术高明的女大夫,只收女子弟子,若是念云有志于此道,就让她去吧。
“还有小意儿,”阿远最后提到了苏令意,“小意儿是最不让人操心的。那楚家小将军我虽不认识他,远远瞧着也是极好的人物,待你又这般真心,你的安危冷暖有人担忧,自用不着我替你打算了。”
苏令意轻轻呢喃了一声要的,泪水濡湿阿远的衣服。
“你自小聪明,学什么一点就通,让你练字,你表面偷懒抱怨,私下一点儿也没拉下过。我自幼蠢笨,日子过得一团糟,没什么好教你的,只有一句话,我想了许久,还是想说上一说,”阿远笑了笑,捧起苏令意的脸,头抵着她的,“小意儿,别害怕。”
别害怕受伤,别害怕付出,别害怕去爱别人,只要你想的,放手去做吧,我的小意儿要做天底下最快乐的姑娘。
苏令意把自己的心打造得犹如天牢,无坚不摧,久了她自己也忘记了,她有多脆弱。
阿远最后一个要求,是关于乌戎公主的。
“倘若你有一日到了乌戎见到公主,烦你她带句话,说阿远错了,阿远对不起她。”
后几日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有些依稀能听明白,有些断断续续不成句。
再过了三日,阿远连话也说不出了,身子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怎么叫也没有反应,还好还有微弱的呼吸声。
又过了三日,呼吸声也没有了……
苏令意抱起她,眼神空洞。
多年疾病缠身,阿远早就轻的宛如一片羽毛,仿佛风一吹就能被吹走。
远在沙漠中的周砚似有所感。
那夜他们深入沙漠,在星空下休息,他与几个士兵一起,守着一堆篝火。树枝烧得噼啪响,火上有小虫乱飞。
就在此时,心脏仿佛被剜了一刀,脸上一凉,他伸手摸去,一片濡湿。
“阿远……阿远……”
他痛苦得抓紧胸口,又倏的站起来,要往回跑。
周围的士兵不明所以,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拉住他,周砚奋力挣脱,往前跑了几步,绊倒在沙漠中,他又爬起来要跑。
将军赵谦三两步追上他,在他后劲上一拍,周砚晕倒在地……
出此变故,军中乱成一锅粥。
那厢,带兵前进的还楚尽不知道此处情况,他坐在沙丘上擦剑,剑面锃亮,印出他过分优秀面孔,眼神忽然柔和,他想起了苏令意。
苏令意现在还不喜欢他不要紧,她总会喜欢的!
又想到苏令意答应嫁给他,嘴角勾起一个温暖的弧度……
“主人,启程了。”
楚北身手优秀,被他带入军中,私下却执拗得不肯叫他将军。
他将剑收起,看着远方,眼神变得冰冷,肖似利剑。
“出发!”
战火已燃,轰隆的战鼓声响在每个人的心中,战局不可逆转的,势不可挡。
第40章 惨重
景初二十年年末,阿远离开了。
许是心中早有准备,苏令意表面上并没有太难过,她神色平静,轻车熟路的处理后事。
阿远在京中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苏令意也不想让过多的闲杂人等打扰阿远,所以下葬那日,除了几个帮工,就只有苏令意与念云两人。
苏令意不喜欢喝酒,连酒酿圆子那些小吃也品味不来,近来两次喝酒都是在同一个地方。
漫漫冬日,太阳慵懒的透过厚重的云层,发出惨白的光,苏令意哈出一口白气,艰难的倒了三杯酒,身旁的念云揽住她,轻轻拍了拍。
真好,阴阳两界都有人陪。
没有人孤单。
二十一年初,菜市口问斩了一个秀才,说是犯了偷窃罪,但老百姓里早就传开了,说那秀才原是皇后娘娘的远房表哥,皇后娘娘没进宫前还与那秀才有过婚约。近来皇上发现皇后娘娘与那秀才还有信件往来,龙颜大怒,便随意安了个罪名处死此人。
斩首那日苏令意恰逢路过菜市口,听围观的百姓谈论此事,便随意往那法场中看了一眼。
秀才身形颇为壮硕,膀大腰圆,身上毫无读书人的仙风道骨,反而显得油腻市侩。
在没看清秀才相貌时,在场的人传宫廷八卦传的惟妙惟肖,仿佛耳闻目睹。
在看清秀才后,大家默契的沉默了,兴奋的表情还残留余温,大家尴尬的互相看看,在心中痛骂放出这个八卦的人其心可诛。
皇后娘娘是何等人?那可一顾倾城冠绝群芳的绝世美人!如何看得上这个勉强才能称得上其貌不扬的胖秀才?
大家都觉得可笑。
苏令意却往前挤了几步,眯着眼极力看清那人相貌。
那秀才贪生怕死,跪在地上腰都直不起来,像一滩烂肉,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刽子手踢了他一脚,抓着领口把他提起来。
秀才乱了方寸,跪地求饶,又大喊冤枉,头都磕烂了,刽子手不为所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秀才自知求饶无望,竟疯了一般站起来,朝着外围猛冲猛撞,嘴里嚷嚷着宋大人救我宋大人救我。
官兵三两下按住他,棍棒狠抽在他身上,秀才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口中还细碎的掺了几句“宋大人。”
旁人听见这句宋大人不明所以,苏令意却是一瞬间便想起此人是谁了。
景初十二年周老夫人寿宴,苏令意与楚尽外出,途中见一书生模样的男子诱骗一女扮男装的女子进入僻静的小巷,后来那女子成了宋贵妃的弟媳,而那书生就跪在今日的法场上。
秀才还在嚎叫。
苏令意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无奈掌握的信息太少,说不清不好在哪。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恐怕要对皇后娘娘不利。
须知,流言蜚语非空穴来风,没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搅动风云,如何会闹得人尽皆知?
还没等她理清头绪,楚尽受重伤的消息便传遍京城。
楚尽先一步率兵进入敌军腹地,浴血奋战多月,始终没有等来援兵,虽然取得阶段性胜利,但损失惨重,需再做休整。
苏令意听到的就只有这些。
“重伤”、“损失惨重”,具体是什么样子,一无所知,无处可查。
残酷的现实又再一次证明了她的无力。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叶孤舟,在波涛汹涌中无序前行,没有方向,不知目的。
途中遇上很多人,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最后又只剩下苏令意一人。
十月十四,秋老虎的威力堪比盛夏,林疏渺顶着太阳,匆匆跑进空无一人的茶肆,珠钗环佩掉了一地,她的丫鬟手忙脚乱,恐跟不上她,又害怕遗漏了郡主的首饰。
苏令意远远的看见她,觉着好笑,倒了一杯凉茶,听见她气喘吁吁的说:“他们说……他们说……楚尽重伤不治,卒于长岭。”
茶水溢出,流了满桌,顺着边缘滴落在苏令意腿上,她如大梦初醒般,对着仓皇无措的林疏渺笑了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林疏渺抓住她,眼睛通红,一字一字说:“我说,楚、尽、死、了!”
苏令意扔笑道:“我去换衣服。”
“换衣服这么重要吗?”林疏渺抓着她的手不放,泪痕满面的喊道,“楚尽哥哥死了!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苏令意转过身看着歇斯底里的林疏渺,眼中疲惫不堪,“是,死了,你要我怎么办呢?”
摘下一朵花,落下一片叶子,死了一个人……
这个世界正常运转,流水朝西,日出东隅,日落桑榆,四季轮回,周而复始。
她似乎已经麻木了,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
众人都在为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惋惜哀叹,苏令意却仿佛没事人,一如往常,晨起练字,替阿远浇花,与旁人说笑。
林疏渺怒斥她冷漠,哭的嗓子都哑了,走时犹带泪痕:“我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你!”
苏令意还是毫无反应。
是人都会死,没有例外,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活了两辈子的苏令意依然没有答案。
她似乎承受不了这么多的死亡。
闭上眼睛,眼前漆黑一片,这一刻,她无比渴望长眠于黑暗之中,不再醒来。
十二月月初,苏令意与徐昌带着礼物一同前往学堂,去探望那些小孩。
楚尽不忙时也来过学堂几次,他话不多,很少笑,小孩对他又惧又怕,只围在苏令意身边,趁乱偷瞄他,不期然对上眼神,又飞快调转视线。
看了几次后,似乎觉着也没有那么害怕了。有胆子大的小孩相约上去,软糯糯地问他是不是骠骑将军,楚尽点点头。
小孩们得到答复胆子大了些,又问是不是谁也打不过你。
楚尽想了片刻,看见苏令意坐在一旁撑着下巴好奇的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楚尽坚定地点点头。
聚过来的小孩子们越来越多,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