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阿远愿意原谅他。
刚来燮朝还有些黝黑的皮肤,不知几时已经白得毫无血色,眉头微蹙,青黛下本是一双如月色般朦胧、清透的明眸,现下只有冷漠。
阿远嘴唇抿成一条薄线,冷着脸一言不发,视线与周砚相对。
内心再怎么痛苦,周砚笑若清风,一贯的轻柔温润:“我走了。”
将要离开院落,周砚停下脚步回头,院落中空无一人,残花败叶满地,任由风无情摧残。
他自嘲的笑了笑,心脏仿佛已经麻木,生不出痛意。闭上干涩的眼睛,周砚闯入秋色,背影消失在枯黄的落叶中。
周砚刚离开,念云强撑的冷漠顷刻间瓦解,她抓着阿远的手臂,另一只手不敢相信地在她眼前晃晃,阿远勉强笑了笑,道:“嗯……念云,怎么了?”
“夫人,您……您的眼睛?”
周砚不清楚,可念云几乎一眼就明白,阿远状态不对。
她跟在阿远身边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周砚在她心中是什么地位?即便再失望、再心碎,阿远看见周砚的第一眼都不可能是那个表情。
黝黑的眸子宛如深不见底的幽潭,一道黑影落在幽潭上,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再无任何情绪透出。
阿远拍了拍念云的手背,似乎没听清,念云凑近她耳边大声说了一遍。
阿远才不在意的笑道:“别告诉小意儿。”
“为什么?”一向冷静的念云,几乎尖叫出声,“小意儿已经在找智文大师了,要不了多久……”
“我自己的身体难道我还不清楚吗?”
阿远没有告诉她们的是,当年唐隐告诉过他,这病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她用了六年,陪周砚来到燮朝,用了八年等待自己的死亡,只可惜六年实在太久,久到她忘了该如何像她们告别。
起初看见周砚模糊的身影,她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直至周砚唤她的名字,仿佛刻在骨子里的一声“阿远”。
此后周砚再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见了,直到他离开,阿远也没和他说一句话。
该说的话都已说尽。
她不恨他,不怪他,不怨他,但她也没办法做到毫无芥蒂的原谅他。
从在乌戎开始,她就一直是个毫无用处的人,要靠公主保护才能抢到口粮活下来,后来来了燮朝,有元风、玳双、念云事事为她考虑,事事护着她。
她不能帮公主重建公主理想中的乌戎,也不能使元风、玳双健康幸福的活下去,她实在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她才应该死掉。
第38章 求医
这么多年,百姓们似乎已经习惯总在出征的大军,总在离开的家人,可离开那日城门上还是聚集了许多人,明知道远行的人不能看见,还是竭尽全力挤出人群,奋力挥手。
苏令意只看了一会儿就离开,她收到消息,智文大师就在南广寺中歇脚。她下了城墙就马不停蹄的赶过去,寺外早已水泄不通。
“大师!智文大师!求求您救救我父亲。”
“先救我弟弟!先救我弟弟!他的腿断了!”
“断腿罢了,城中的金大夫也可以治,何必麻烦智文大师?大师先到我家,我家的情况比较紧急。”
“我捐五十两香火钱,大师先为舍妹看上一看吧!”
“五十两也敢丢人现眼?我出一百两!”
……
大师医术高超,看病分文不取,不管是伤寒发烧,断手断脚,有钱的没钱的,都争着请大师到自己家中,为家中亲人看病。
“大家静一静,不要着急!”几个小僧竭力维持秩序,没有任何人听他们说话,生怕自己一停,就让别人抢了先去。
“肃静!肃静!”跑出来一个长眉怒目的僧人,声嘶力竭叫了几声,人群才逐渐安静,他说,“我知晓各位看病心切,烦请各位不要着急,大师行医多年,从未拒绝过一位病人,你们整日围堵在这儿,大师出不去,如何给个各位看病?不若大家先回家去,大师稍后即至。”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意先离开。
一位留长须的老人迈出一步,问:“果真如此?”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大师先去谁家?”人群中忽然冒出一道声音,问出了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自是按今日到达此处的先后顺序。”
来得晚的人心中仍有不平,但深知此法是让在场的人都满意的唯一方法,只得恨恨离开。
僧人又劝说一阵,人群三三两两的散开。
苏令意趁机跑上去,对长眉怒目的僧人道:“师傅,可否让我见智文大师一面,我有要紧事需当面与大师交谈。”
僧人双手合十,微微倾身道:“女施主可知方才站在此处的人皆有要紧事?”
苏令意想说发烧断腿一时半会儿又不会死人,况且能治这些病的大夫海了去了,算什么要紧事?
勉强咽下这句话,仍道:“此乃人命攸关的大事,莫非师傅要见死不救?”
僧人笑道:“方才站在此处的所有人的事皆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在师傅心中没有轻重缓急这四个字?”苏令意冷笑道。
僧人没有为苏令意的冒犯生气,含笑望着她,“如何区分轻重缓急?”
“小病不会威胁生命,自可留到日后再看!”
“不然,须知小病不治因此丧命的例子不在少数。”
“你!”苏令意看着他就来气,心中暗骂一声榆木脑袋,“师傅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
“请女施主在家中等候。”
“若日后我家中的人因你不让我见智文大师而去,师傅难道不会徒增心魔?”
“阿弥陀佛,各人自有命数,与小僧何干?”
苏令意睨着他,道:“若如师傅所说,杀人犯杀人后说一句各人自有命数,就不需要坐大牢了?”
僧人没有被她绕进去,笑看着她,不再言语。
说什么他都不搭话,苏令意只得退下。
可好不容易才得知智文大师的踪迹,要她空手而回,实在心有不甘。她这个人万事不关心,懒惯了,一旦认真起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智文大师答应帮百姓看病,就不可能躲在寺中不出来,苏令意决定在此处守株待兔。
先假意离开,实则绕远路躲在山侧的杂草后,眼睛一眨不眨。
果然,没一会儿就看见门中走出来一位慈眉善目、身着袈裟的禅师,身后跟着两个小沙弥,背着药箱。
苏令意打了一机灵,轱辘从地上爬起来,飞快窜出去。小沙弥眼前一花,闪过一黑影,再回过神时就见一年轻女子死死抱住师父的腿,口中念念有词。
“大师您先去我家,不然我决不放手!”和不知变通的榆木脑袋讲道理,不如直接耍赖来的快。
智文大师因着自身的医术,走到哪里都备受尊敬,因为谁也不知道日后是否会发生意外,不得不有求于智文大师。
小沙弥长期跟在大师身边,自觉脸上有光,从未见过如此无礼之人,当即怒道:“无耻之徒,还不放开我们师父!”
苏令意不理他,愈发加了几分力道,笑盈盈的看着大师。
大师叹了口气,道:“施主可想过,就算我跟你去了,却不治病,你又当如何?”
苏令意顿时傻了眼,她救人心切,面上一如往常,心中却乱得一塌糊涂,失了周全与分寸,当下一想,也觉得此事办的极差,嘴硬道:“大师您妙手回春、悬壶济世、菩萨心肠,绝不会见死不救!”
“现在说好话可晚咯。”
“就是就是,先前还想威胁师父!”小沙弥幸灾乐祸,恨不得向苏令意吐口水。
苏令意不怀好意地笑道:“大师您的徒弟似乎修行不到家。”
那小沙弥一听苏令意矛头对准自己,怒上心头,又听师父说他修行年份尚浅,没有怪罪地意思,一腔怒火才平息,看向苏令意的眼神仍然不善。
“大师要如何才能依我?”苏令意无奈问道。
“阿弥陀佛,施主只需在家等候即可。”
苏令意脸上的笑意散去,仅有的耐心消耗殆尽:“等等等!要是能等谁愿意催你!你到底懂不懂啊!”
阿远的病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她心上,时刻紧绷的神经使她一刻也不能放松,情绪愈发不受控制。
“世上病人千万,有谁能等?”
“其他病人与我何干?!我只想要阿远活着!”
“施主口中的阿远与老衲何干?”
“你……”苏令意松了手,瘫坐在地。
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时常萦绕在苏令意心头,帮她规避了无数麻烦与废话。只是当这句话接收对象变成她自己时,苏令意一阵僵冷,哑口无言。
的确,她的事与智文大师有什么关系?智文大师为什么要为她破坏规矩?
自食恶果。
心中无端冒出这四个字,苏令意抬起头,智文大师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山腰,她不再想其它,连忙起身追上去,山间空荡荡的,树影摇晃,石阶空无一人。
她站在此处良久,心里一直有道声音在说,她救不了阿远,她永远也救不了阿远,凡是对她好的人都会像元风与玳双一样离开。
苏令意拼命摇头,甩开这不和谐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不会的,不会的,阿远还在,阿远活得好好的……”
接着就像魔怔了一般,失魂落魄往茶肆走去阿远与念云似在说什么,她远远看着二人,忽然停住脚步,低垂下脑袋。
没有如约将智文大师带来,她该如何面对阿远?
“小意儿,过来呀!”念云看见了她。
苏令意似乎没有听见,一动不动,念云又叫了一声,她才踌躇过去,眼睛一直不敢看阿远。
苏令意可以说是在阿远身边长大的,浦一接近,阿远就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隐约看清苏令意轮廓,摸了摸她的头。因着视力受阻,手移动得极慢,不安的苏令意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阿远柔声道:“怎么了?”
“我……”苏令意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沮丧。从前的她只是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没有渴求、没有欲望,自然不曾沮丧过,“我没有请来智文大师……”
光顾着难过,一时间忘记了现在阿远听力不大好,声音细弱蚊虫,还是念云在她耳边重复了智文二字,阿远的皱起的眉头才舒展,猜出她因何为难。
原是想在额头上给她个爆栗,使她清醒些,又怕不小心点错地方,摸索着拉起苏令意的手,笑道:“没事的,今早起来我感觉自己好多了,也许要不了多久就痊愈了呢?”
“是吗?”苏令意迅速抬起头,看见阿远嘴角的笑意,恨恨道,“骗人!”
阿远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说真的,我想大约是因为昨日有只幸运的小猫咪爬进我被窝的缘故。”
苏令意昨晚再一次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怎么想的,又偷偷跑进阿远的房间,阿远口中的小猫咪自然是指她。
“你若是每日多陪陪我,不出去乱跑,我恐怕好的更快些。”
“我那儿哪是乱跑?我那是……”突然想到自己这几日奔波,不仅没打听到其他医术高明的大夫,连智文大师都没请来,声音不由弱下去。
阿远知她所想,柔声道:“小意儿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
千帆过境,总算还有一个小意儿,证明她不是一个完全无力的废人。
她轻抚着苏令意的脸庞,内心一片柔软。
苏令意视线上移,对上一双失焦的眼睛,顿时血液倒流,手脚冰冷,颤抖着说:“阿远……你的……你的……”
“我去找智文大师!就算是绑他我也要把他绑来!”
阿远还拉着她,“没用了,小意儿。”
“怎……怎么会?智文大师医术很高明的……”
阿远笑了笑,轻声道:“活了这么多年,已经很好了……”
景初二十年,大军西征一个月后。
阿远的身子如预想中的那样垮了下去,嗅觉味觉听觉视觉接连消退,虽然腿脚还有些力气,却只能如同犯人般,困于方寸之间。
第39章 冬至
巡防的小兵从沙漠中带回来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关押在军营中,没过几天,那一队与此人有接触的士兵皆脸上生疮,奇痒无比。
几日后,脸颊被抓得血肉模糊,士兵被折腾地不成人样。
“好痒!”
“杀了我吧!求你们杀了我!”
“啊——”
“军医救救我吧!”
……
惨叫声连连,真叫人于心不忍军医落荒而逃,药箱都没来及带走。
“没办法了吗?”周砚负手而立。
军医跪在地上,脸上还惊魂未定:“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无法根治此病。”
周砚倾身将他扶起,温和道:“非你之过,不必自责。”安抚了他几句,就让他下去,接着转向身后的副官,“带我去见此人。”
军营条件有限,此人被囚禁于木制牢笼中,空间狭小,转身都显得拥挤。自由受限,生死难料,他却一派平静,盘膝打坐。
周砚走近,那人似乎早有预料,眼睛也不睁,微微挑眉,语气傲慢:“让军营中官职最高的人跪下朝我磕三个响头。”
“唐大夫,”明知对方看不见,周砚还是行了个礼,“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