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絮——不见来处
时间:2022-03-07 08:54:48

  “会死呢?而且会死得很痛苦。你会依此失去嗅觉,味觉,听觉,视觉,然后在只有黑暗的世界中,孤单的等待死亡来临。”唐隐似乎十分有把握阿远会退缩,语气轻快,“你确定你还要救他?”
  阿远笑的温柔,她的目光坚定而温暖,“是的,我要救他。”
 
 
第36章 风起
  晚饭时间过后,茶肆中的人愈发多了。有人认出周砚,少不得过来打声招呼、攀谈几句,周砚笑着与他们聊上几句,告辞离开。
  雨不大,路上人群熙熙攘攘,也就没有打伞。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雪似的花瓣漫天飞舞,路人行色匆匆,未有停下观赏的。周砚用手接了一片,朝着花瓣飘来的方向看去,心忽然柔软,绕了路,往僻静处走去。
  他有很多事要忙,常年不在京城,总是来去如风,细细想来,有好些年没有逛过汴京城了。
  青石板路被雨水浇的清亮,墙岩隙缝中有毛茸茸的青苔,街巷中少商铺,多是百姓家。大门敞开着,门口放几块油光锃亮的大石头,他一路往前走,前方有几个小孩在吵闹,寂静的巷陌填满他们的声音。
  周砚走近,看见一个小男孩把小女孩推在地上,嘴里嚷嚷着:“她是乌戎人!我父亲说了,乌戎人都是坏人,不能和他们玩!”
  女孩跌在地上,不知所措,委委屈屈的说:“我不是坏人……”
  “你骗人!你就是坏人!”小男孩看着其他不明所以的小伙伴道,“和她玩会被她杀死的!乌戎人都是杀人不长眼的大魔头!”
  听了他的话,其他小孩害怕的远离了小女孩几步,连想伸手去扶她的女孩们都缩回了手。
  地上的小女孩更委屈了,豆大的泪珠扑簌簌的落下来,“我真的不是坏人,我也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
  小孩脸上有不忍,却还是抵不住害怕,没有搭理她。
  周砚眉头一皱,正想过去扶起小女孩,人群中就率先走出一个紫衣男孩,男孩扶起泪流满面的女孩道:“我们和她相熟多日,她可有一点伤害我们的心思、举动?”
  大家互相看看,一开始说话的男孩道:“现在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反正乌戎人都是大坏蛋!”
  紫衣男孩说:“你无凭无据就说她是坏人,那我是否也可以说你是坏人?”
  “那怎么能一样呢!我又不是乌戎人!”男孩怒道,“谁没听说过乌戎人在西域烧伤抢掠、无恶不作的故事?”
  “自然是没有人没听过的,可是这就能证明她是坏人吗?”
  “我二叔就死在乌戎人的刀下,”男孩眼睛发红,声音像要哭出来,“她留着乌戎人的脏血,我就是讨厌她怎么了?”
  他说不过紫衣男孩,有些强词夺理,可他说完后,紫衣男孩没有接话,在场的人都神色动容,理解他为何讨厌小女孩。
  紫衣男孩叹了口气,过去抱住他,好一会儿才放开,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他说:“的确,有很多人死在了乌戎人的刀下,那些无恶不作的乌戎人是很可恶,但这不是我们欺负她的理由。”
  “燮朝也有很多坏蛋,牢房里的杀人犯不在少数,难道就因为如此,就要仇视所有燮朝人,把燮朝人都当成坏蛋了吗?”
  男孩努了努嘴,抹了一把眼泪,把头转朝一边。
  只听紫衣男孩继续说:“我还小,不懂其他的,我只知道她从来没有伤害过我,还经常从带一些我未吃过的东西分给与我,我觉得她不是坏人。”
  “我也吃过!”
  “我的手帕是她送给我的!”
  “她还帮我梳头。”
  ……
  孩子们三言两语,打破了严峻的气氛。
  一开始说话的男孩还有些别扭,直到女孩拉了拉他的手,他才没好气的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迅速跑开。
  其他小孩开心的调侃道“害羞咯害羞咯”“有人害羞咯”,也追着跑开。
  周砚站在原地,小孩子的声音渐渐消失,街巷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他的心却一点也静不下来。
  孩子尚且能做到不迁怒,清清白白的去看一个人、去与一个人相处。
  曾经教导雪青的场景历历在目,他和他说众生平等,要他不要因为被强大的人伤害过,就去欺凌弱小。他说得头头是道,可他却一点都没做到。
  雷声轰鸣,大雨倾盆而下。
  周砚在雨中清醒,扔开手中的东西,跌跌撞撞往茶肆跑去。
  躲雨的、喝茶的聚集在大堂,宛如落汤鸡一般的周砚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中闯了进去,直奔后院。后院大门紧闭,念云端着药汤从厨房出来,穿过院子看见他,问他有什么事。
  周砚说他要见阿远。
  念云看了他一眼,转身回房通报。
  阿远被苏令意勒令待在床上,哪儿也不准去。念云放下伞,将药碗递给她,欲言又止。
  闷头把药喝完,阿远笑道:“想说什么便说。”
  念云愣住,蹙眉,阿远更好奇了:“到底怎么了?”
  “……二爷在外面。”
  “这有什么稀奇的?”阿远摸了摸她的脸,轻松的说,“他每次来小意儿都要告诉我一遍,也不嫌烦。”
  念云本来想说这次不一样,却看见阿远已经将自己埋进被子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遂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在外间点了盏灯,拿起缝了一半的衣服。
  她最不擅长做这些针线活儿,别人都是童子功,她是来了周府后,元风、玳双才教她的。想起二人,她心不在焉,一针扎进肉里,指间冒出一个小小的血珠。
  苏令意恰在此时进来,看着她对着受伤的手指发呆,先嘲笑一通她学艺不精,又要找药箱,念云连忙拉住她,转移话题,“二爷还在吗?”
  “在啊,雨那么大,伞也不打就站在雨里,也不知道是做这出戏给谁看。”苏令意不屑的撇了撇嘴,并不吃这一套。
  念云用手帕擦干净血珠,翘着一根指头缝衣裳,“万一生病……”
  “病,”苏令意道,“最好病死他!”
  “你啊。”
  苏令意冷笑:“病死还便宜他了!他最好长命百岁,想死都死不掉。”
  半夜苏令意从梦中醒来,雨还在下,意识随着劈里啪啦的雨声清醒,再睡不着,又想起了什么,披上衣服,轻手轻脚的从窗缝中往外看。
  周砚还站在雨中,宛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苏令意又往另一边看去,房间从花窗中透出一点光亮,阿远似乎还没睡。
  她摇了摇头,本想回去睡下,又觉得心有不甘。
  穿上衣服鞋子,撑起伞,手中还拿一柄伞,苏令意小心翼翼的打开门走出去。
  她把伞扔到周砚身上,周砚身形不稳,后退了几步,苏令意道:“赶紧滚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这儿没人欢迎你!”
  接着头也不回跑进阿远的房间,吹灭了灯,爬上阿远的床。
  “小意儿……”
  “别说话!身子不好的人要多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再看,周砚果然离开了。
  令她没想到的是,下午他又来了,脸色苍白,咳嗽声不止,还是说要见阿远一面。
  阿远自然是没有同意的。
  此后一而再、再而三,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周砚每日过来,还经常送些西边才买得到的精巧玩意儿。
  苏令意赶了几次后就不再理他,把他当透明人。
  金光寺的智文大师即日将游历进京,他佛法高深,医术高明,苏令意想带阿远去试一试。
  时至今日,她已经把京城所有叫得出名字的大夫都请过一遍,甚至还借了楚尽的光,邀太医院院判来替阿远诊脉,得到的答复大多是治不了,少数则说可以延缓,无法根治。
  即便如此,还是给了苏令意一个巨大的希望,只要能延缓,就还有根治的可能。
  苏令意对阿远说,别担心,她一定会治好她的。
  阿远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抱住了苏令意。
  景初二十年,西夜来犯,皇帝震怒,命楚尽带兵再次出征西域,击退宵小。
  这不是苏令意与楚尽第一次分离,昔日青涩的少年将军,如今五官出落的愈发深邃成熟,精致的面旁比少年时期更加迷人有气质。他牵着苏令意的手,希望时间过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此战后,西域大约就要安定许多。”
  “嗯。”
  “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事尽管拿我的令牌去将军府,自有人会帮你。”
  “嗯。”
  “智文大师医术高明,必能治好周夫人,不要太过忧心。”
  苏令意觉得他今日的话多少有些罗嗦,但想到分离在即,依然低眉顺眼道:“嗯。”
  “我……”楚尽停下脚步,轻咳一声。
  “怎么?”
  他摸索着苏令意腕间的玉镯,这是景初十三年,皇后娘娘送给她的,她一直很喜欢,可她不知道的是,这是皇后娘娘为楚尽的妻子准备的礼物。
  心脏像一张揉成一团的纸,被轻抚平整。微风拂面,鸟儿轻啼,紧张烟消云散,楚尽低头,眼中意绪涌动。
  他沉声道:“等我回来。”
  “嗯。”
  “等我回来娶你。”
  “嗯……啊?!”苏令意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嘴答应了,等回味过来,嘴巴张大得能吞下一个鸡蛋楚尽笑道:“一言既出?”
  “哼,”苏令意扭过头,“便宜你了。”
  其实没什么好纠结的,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辈子的世界,再找不到一个比楚尽更好的人。
  明知她本性恶劣,却依然愿意拥抱她。
  苏令意笑着想。
 
 
第37章 等他
  皇上励精图治雄才大略,野心不仅仅是击退西夜那么简单。
  充盈的国库与前两年的大获全胜使他信心大增,下达命令的前夜,福宁殿灯火通明。站在书桌前,桌上平铺着一张燮朝地图,视线一移,便看到了汴京以西的区域。
  西域……
  皇上默念着这两个字,彻夜未眠。
  第二日,一道能改变西域局面的圣旨经翰林承旨层层下发,交到各个当事人的手中。
  沉睡的帝国再一次醒来,它的獠牙对准了西域这块肥肉,眼里闪着猩红的光。
  燮朝上下,没有一个人比周砚更了解西域的情况,今上对他寄予厚望,命他与怀化将军赵谦携三万精兵从侧面突进,与楚尽带领的队伍形成包抄,一举歼灭西夜宵小,后长驱直入,直捣西夜首都。
  宣旨的太监脸上带着喜气,仿佛胜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周砚前去接旨,太监没有放手,小声道:“恭喜啊,周大人。”
  古往今来,多少无名小卒在沙场中崭露头角,一飞冲天。
  江迟是,周砚亦是如此。
  他从一个小侍郎走到今天地位,无不与西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太监对他说声恭喜,不无道理。
  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交到他手上,周砚温和道:“多谢公公。”
  “诶哟,大人您太客气了,这我可不敢收。”
  再三推辞,却还是收下了。
  太监欢欢喜喜的走了,周砚脸上笑意全无。
  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帝王想要扩张版图,且师出有名,时机正好,周砚心中却不是那么心甘情愿。
  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一块。
  他无视众人或担忧、或兴奋的话语,放下手中的圣旨道:“我要出去。”
  出征在即,无论如何他也要见到阿远一面,君王的命令被他放在一边,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见阿远一面更重要。
  失了一贯的温和守礼,人生第一次不顾阻拦,直直闯入他人家中。
  念云扶着刚吃过饭的阿远,正往床上走。念云听见响声,率先转过身,阿远察觉她动了,也跟着转过来。
  “阿远,我……”
  这几月周砚想过无数次要对阿远说什么,真正开口时,所有话奔涌而出,堆砌在喉咙口,竟是一句话也出不起来。
  阿远的眼神冷漠而淡然,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他们不曾在乌戎相遇,不曾相识,不曾相伴,从前的一切如过眼云烟,在阿远眼中再找不出任何波澜。
  心里一阵钻心地疼。
  他无意识的攥紧垂在两边的手,掌心中的护身符皱成一团,被汗水浸湿。
  这是四年前出使西域,阿远送他的,他一直在身上,每日睡前都要拿出来,生怕弄出一丝一毫的褶皱。
  原来他还没有认清自己心,潜意识已经替他做出了反应。
  墨色的碎发遮住发红的眼尾,瓷白的肌肤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双眸中的哀戚褪去,血色的嘴唇勾起一个弧度,他看着阿远,眼中似有不舍,有痛苦,有迷茫……
  他错过了太多,说不出祈求原谅的话,若说放手……
  前所未有的孤寂感袭来,世界顷刻间失去色彩,阿远陪伴他太久,周砚想象不出没有阿远的日子。
  越是如此,越是痛苦。
  当日阿远毅然决然叛离乌戎,跟着他一路讨回乌戎,诺大的世界除了周砚外,没有她认识的的人,没有她熟悉的事物,举目皆是陌生,回首空无一人。
  可他做了什么呢?
  他冷落她,故意不去看她,抬小妾进门,连阿远身边最近亲的几个丫鬟,周砚都没能帮她保住,甚至漠视她们的离开。
  喉咙中涌上一口血腥味,周砚强忍难受,维持着笑意道:“阿远,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他愿意为阿远做一切事,他愿意抛下一切去赎罪。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