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絮——不见来处
时间:2022-03-07 08:54:48

  少年的话一一被反驳,脸上怒气浮现,不肯轻易认输,强撑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就告诉我,人为什么不能恃强凌弱!”
  “人当然可以恃强凌弱,说到底,这不过是个人的选择罢了,”周砚笑看着他,“可是为什么世人倡导不要恃强凌弱呢?今日你抢走这两个小孩的钱财,明日他人抢走你的钱财,后人他人的钱财又被其他人抢走……这样循环往复下去,所有人都不务正业,光顾着抢走比自己弱小的人的东西,村民不耕地,屠夫不杀猪,猎户不打猎,酒楼歇业,医馆歇业,官员不上朝,皇帝不处理政务……一切都乱套了,国家不复存在,人也自相残杀,届时,你还有机会安稳立于此处与在下争论人为何不可恃强凌弱吗?”
  少年脸上愤愤不平,却又抓耳挠腮想不出反驳的话,支支吾吾半天。
  周砚巍然不动,笑看着他。
  片刻后,少年泄了气般扔开匕首,垂下脑袋,道:“你赢了,我跟你走。”
  周砚与少年打赌,并非真缺少下人,不过是瞧他眉眼灵动,本性不坏,生了恻隐之心,不想他误入歧途。
  少年未有大名,孤身一人长大,周砚给他取名周雪青,雪青乃积雪背光时显现的淡紫色。刚听到这个名字,少年一把抢过写着名字的宣纸,嘟囔着像个女孩,很是不满。背地里却照着字迹,偷摸写了好几十遍,直至写到与周砚的字迹有三分相似才停下。
  他们在临月城停留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周砚的空闲时间几乎都被雪青霸占,他教他读书、写字。雪青看着吊儿郎当,没有把周砚的话放在心上,每每考校时,却能对答如流,举一反三。
  这是周砚第一个学生,他让雪青唤他老师,雪青扭扭捏捏硬是不叫,周砚笑了笑:“罢了,来日方长。”
  出城前往别国那日,原计划是将雪青放在驿站中,等他们回来再一起回汴京。可雪青拉着周砚的衣摆,红了眼:“说了要让我在你身边待上一年,现在就想抛下我是不是!?既如此,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管我死活!”
  周砚无可奈何的看着他,替他擦干眼泪,周围的人见状,皆劝周砚带他走,不过一起生活月余,大家都喜欢上了这个伶牙俐齿、活泼聪明的少年。
  众人再三劝说下,周砚心一软,终是同意带着雪青上路了。
  后来数年,周砚再想起此时的决定,都后悔莫及!
  就如传闻那样,一行四五十人,最后只有周砚一人活了下来。
  他眼睁睁看着同僚好友、心腹手下死在乌戎人的弯刀下,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银光一闪,雪青的血溅在他脸上,还冒着热气。
  原以为带他走是救他,没想到加速了他的死亡。
  雪青躺在周砚怀里,努力张开嘴想说些什么,鲜血从他口中涌出,周砚将耳朵凑近:“老……老……老师。”
  周砚让他坚持住,他还没有带他去看过广阔山河,还没有将毕生所学教给他,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能就这么结束……
  他以为将他带回了正轨,却没想到是害了他。
  黄沙四起,鹰击长空。
  怀中的尸体正在变凉,四处的横尸遍野,血腥弥漫。
  周砚痛不欲生。
  他不能原谅乌戎人,更不能原谅自己。
  他怎么能放任自己喜欢上一个乌戎人呢?
  自从那日去过茶那间后,周砚仿佛忘记了此事,对周老夫人的话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乔若烟以为阿远离开自己就能上位,没想到周砚竟连样子也不愿意和她装了,完全当她是空气,比阿远在时还不如。
  周全是伺候周砚最久的下人,他发现近来二爷的公务格外繁忙。二爷最近除了上朝,就恨不得待在书房中不出来。
  有一日饭点,周全没有在书房中找到周砚,多方打听才知道他去了二夫人原先住的院子。
  在周全看来,二爷对二夫人是很奇怪的。说喜欢,二爷对二夫人的示好视若无睹,非必要从来不去二夫人房中。说不喜欢,二爷又格外关注东小院的情况,生怕府中的下人见人下菜,特地吩咐管家不能短了东小院的份例,得了皇帝赏赐的珠宝首饰、花瓶摆式都要送到东小院,等东小院的人挑过了,再放入库房或送予其他人。
  周全走到东小院时,周砚负手站在庭院中,树叶沙沙作响,没由来的,周全觉得他很难过。
 
 
第35章 阿远
  徐莲是郑二娘与徐昌的女儿,胆子不大,容易害羞,时常像条小尾巴跟在郑二娘身后。
  郑二娘作为茶那间唯一官方指定大厨,常年在后厨中忙里忙外。徐莲作为她的专属小尾巴,对做饭有一种天然的感情。
  前两年因为年纪小,只与玩伴们摘些花朵树叶假意切切炒炒过家家,但现在她已经不满足于这种的虚假的快乐了。
  趁无人注意,她悄悄与娘亲说了自己想法,本来是打算先试做一道菜,如果味道不错就分给大家品尝,如果味道不佳那就当没有发生过。
  结果她才和娘亲说完,娘亲转头就给她吆喝出去:“你们快来!小莲儿要做菜了,来晚了可就吃不到了!”
  “哪儿呢?哪儿呢?”
  “小莲儿做的菜在哪里?”
  店里的人蜂拥而至,徐莲来不及怪罪娘亲,嗖的躲在灶台后。
  郑二娘白了他们一眼,“急什么!还没做呢!”
  “那你吆喝什么!”
  反倒成了他们的错!
  “刚才太激动了!”郑二娘摇摇手中的蒲扇,“你们先出去,别影响小莲儿发挥。”
  众人被轰了出去,直到离开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徐莲才探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娘亲站在门口抱着手笑看着她,她生气的哼了一声。
  她打算先从简单的开始做起,娘亲看了看厨房中储备的食材,建议她做银耳莲子羹,简单消暑,最适合夏日的午后。
  步骤不多,郑二娘说了大致步骤,就不多言,站在门口看着她,只在操作不当时才随口指点两句。
  徐莲大约还是有些天赋的,没出什么幺蛾子完成了这道甜点,甚至郑二娘还有空出去说了会儿闲话。
  她擦干头上的汗,看着卖相极佳的莲子羹心满意足的笑了。将莲子羹盛进琉璃碗中,其他人已在后院等候多时。
  徐昌尤其夸张,看见女儿端着莲子羹出来,红了眼圈,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令意讽刺他喝个莲子羹像在嫁女儿。
  众人被逗笑的同时也不忘夸赞徐莲,毕竟这银耳莲子羹从外表上看确实和外面卖的别无二致。
  毕竟甜品嘛,只要不是太甜,一切都好说。
  “大家尝尝吧……”徐莲红着脸,他们再继续夸下去,恐怕她又要躲起来了。
  徐昌是第一个尝的,入口的那一瞬,眼中的泪花直接落了下来,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他闭上眼睛,嘴巴抿的紧紧的,喉咙没有动静,一口汤含在嘴中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苏令意看出端倪,默默把手中的碗放回道桌子上。
  徐莲紧张的问:“怎么了?不好喝吗?”
  徐昌含泪咽下,艰难的睁开眼睛道:“好喝!我女儿做的都好喝!”
  恍惚间,苏令意觉得他眼角的鱼尾纹多了几根!
  “啊!好闲!”
  “我的也是!”
  “yue~”
  半大的小孩儿不比徐昌,三言两语就把他卖了,徐昌欲哭无泪。
  徐莲慌忙道歉,急得都快哭出来,说她应该是把盐当成糖放错了。
  一点小失误无伤大雅,大家忙着安慰她,苏令意不咸不淡的插了几句话,余光一瞟,看见石桌上的莲子羹有一碗已经吃了大半。
  苏令意皱起眉头:“阿远,你的这碗不咸吗?”
  阿远借着收碗的动作将多碗莲子羹倒在同一个碗中,笑着说:“不是很咸。”
  甜点没做成,哪能麻烦别人帮她收碗,徐莲急忙道:“我自己收!我自己收!”
  抱着一叠碗逃似的跑回厨房,太着急,在途中打了个踉跄,险些把手中碗摔出去。
  “我去帮帮她。”苏令意追了上去。
  苏令意讨厌洗碗,一个人在家时一个碗能解决三餐,嘴上说是去帮忙,实际上烧水洗碗都是徐莲一个人干的,苏令意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身边,美名其曰帮她解闷儿。
  徐莲小时候苏令意总是逗她,长大后和苏令意颇为亲近,现下只有二人,忍不住懊恼道:“我太粗心了,怎么会把盐当成糖呢?”
  “郑二娘没提醒你吗?”
  “娘亲恰巧出去了,”扑通一声,徐莲将洗好的碗放在清水中,“我放了好几勺,生怕不甜,还使劲搅了几下。”
  她沮丧无比,苏令意随意拍了拍她的背,道:“不过没分清盐与糖而已,下次一定能行。”
  接着就没有在说话,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陷入沉思。
  徐莲所说如果没有添油加醋,那同一锅莲子羹根本不会出现有一碗不太咸的情况。且看徐昌的表现,若只是轻微的咸,那他为了鼓励女儿,应该会假装无事发生,轻而易举的咽下去,但他却咽得异常艰难……
  苏令意看向灶台上那空了半盒的盐,啧了一声,就算是糖,也能把人齁死的程度。
  既然如此,阿远为什么要假称不咸,还吃了半碗呢?
  苏令意的心沉了下去。
  她没有去问阿远,阿远不说自有她的考量,更重要的是,苏令意怕自己不能接受那个答案。
  她大约是有个乌鸦嘴体质,好的不灵坏的灵。
  下着小雨,汴京城雾蒙蒙的,周砚撑着油纸伞再一次来到茶那间。
  他来的次数不多,也不吵着要见阿远,每次来了就点一壶茶,坐在靠窗的那桌,等茶凉了,他也就离开了。
  不使人厌烦,苏令意随他去了。
  只是每次他来,苏令意少不得要试探阿远几句。
  阿远对周砚用情至深,若是如此轻易就能放下,那那几年的坚持岂不成了笑话?她试探,并不是害怕阿远心软又跟了周砚去,她只是想知道阿远是怎么想的。
  不管是原谅周砚,还是永不再见,苏令意对这两个选择没有任何意见。
  苏令意还是那个苏令意,她依然从不干涉别人的选择。
  苏令意又不是那个苏令意,以前不干涉是为了避免带来额外的麻烦,现在不干涉则是希望阿远能开心。
  阿远前半生过的不好,后半生苏令意希望阿远做出的选择都是能令她愉悦的。
  撩开帘子走进后院,阿远在雨中修剪花枝。
  苏令意没有过去,站在她身后,用她能听到的声音说:“周砚又来了。”
  阿远剪断一根枝叶。
  她走进几步,放大声音:“阿远。”
  阿远还是没有反应。
  苏令意走近她,余光看见苏令意,阿远笑道:“你来啦?”
  没有被吓到,意味着没有全神贯注的在修剪花枝,那为什么没有听见苏令意和她说话呢?
  “花开得真好,”苏令意摸着带雨珠的花瓣,莞尔一笑,“我先回房了,你也早点进来,估计会下大雨。”
  苏令意一转身,脸上的笑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往前走了几步,立刻回头道:“阿远?”
  毫无反应。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背对着阿远,阿远便不能对声音做出反应。
  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变得苍白,苏令意目不转睛地盯忙碌地阿远,肩膀耸拉下来,微微发抖,她感觉喉咙发痒,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阿远到底犯了什么错?老天就连简单平静的生活也不愿意给她吗?
  阿远剪完面前的花枝,收好工具准备回屋,转身就看见院子中间石化般的苏令意。
  “什么时候开始的?”
  阿远看着她的表情,再瞒不下去,笑了笑,眼神温柔缱绻。
  “我就知道,小意儿最聪明不过了……”
  “什么时候开始听不见的?!”
  她愣了愣,垂眸道:“一个月前。”苏令意脸色又有变差的趋势,她又补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隐约还能听到一些。”
  苏令意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已有哭腔:“那么味觉呢?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阿远愣住,看着满眼悲伤的苏令意说不出话。
  浓密的睫毛煽动几下,眼中溢出泪珠,她边哭边喊:“你到底怎么了?!”
  阿远心中一痛,眼里酸酸涩涩的,她跨出两步抱住苏令意,轻掴她的背,“没事的,别哭啊小意儿,没事的。”
  “你这叫没事吗?你已经没了听觉、味觉,下一个呢?你还要失去什么?”苏令意喊道,身体在阿远怀中不受控制的颤动。
  阿远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痛苦的闭上双眼。
  “我们去看大夫!”苏令意说,“治好周砚的鬼医不是很厉害吗?我们去找他,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他!”
  说罢苏令意推开阿远,不顾一切的要跑出去找大夫。
  “没用的。”阿远抓住她。
  “怎么会没用呢!”她甩开阿远。
  “这就是当初给周砚治病的代价。”
  苏令意将要跨出后院的脚步停下,不可置信的看着阿远。
  阿远坐在床边,拨开周砚额间的碎发,眼神中爱意涌动。
  鬼医唐隐站在她身后,眼中一片嘲弄。这种感情他见过太多次,嘴上说着只要对方能活下来,他愿意付出一切,但在听说会死后,海枯石烂的感情似乎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冕堂皇的退缩借口。
  今日也是如此吧?
  真是无聊又有趣呢。
  唐隐吹了吹指间,百无聊赖的问:“你愿意为我试药?”
  “嗯。”
  “别答应的这么快,”唐隐冷笑一声,“你还不知道会付出什么代价。”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答应。”阿远握住周砚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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