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苏令意来燮朝后第一次洗衣服,她连月事带都不自己洗,玳双嘴上嫌弃她埋汰,每隔几天就会到苏令意的房中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抱走。
有时她忙忘记了,也还有元风、念云帮着洗。
冰凉清澈的河水浸没双手,苏令意倒吸一口凉气,念云看她洗得勉强,笑道:“放这儿吧,我一个人能洗。”
苏令意没有同意,坚持洗完一件,手指通红,又疼又痒,她把洗好的衣服放在空盆中,再从脏衣服中抽出一件。
“放着,我来洗。”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楚尽今日原是来兴师问罪的,苏令意带着阿远一声不响的搬出周府,这么多天都不想着告诉他,他还是无意间听见下人说闲话才发现的。
他很想质问她一句,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出了事从来不找他?
可在看见苏令意后,满腹的愤怒顷刻间烟消云散,喉咙发痒,心脏一阵抽痛。
苏令意转过身,看见是楚尽,面露惊讶:“你怎么来了?”
念云用手肘碰了碰她,苏令意会意,站起身,用裙子擦了擦手。衣服中有许多女儿家的东西,自是不可能让他去洗的。再说,一个家喻户晓的边境战神帮她洗衣服,是否太屈才了?
她带着楚尽沿河走去。
茶客沿岸喝茶,有女子的歌声从茶肆中传来,清雅悲凉,仿佛被揉碎的白云。柳树垂在水面上,有三两张小船在河中划行,船主头戴斗笠,披着蓑衣,缓慢摇动着沉重的船桨。水一呈呈起来,落下,渐行渐远。
“你……”
二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怔。
苏令意面露尴尬,不自觉地搓了搓僵硬冰冷的手。
楚尽眼神一暗,拉过她的手握紧。滚烫的温度从手心传来,苏令意莞尔一笑,却看见楚尽眉头紧锁,知他在心疼。
“下次再也不自己洗了,”苏令意打趣,“二十文钱就能雇一位大娘洗衣服,我何苦自己遭罪呢?”
“这次为什么不雇?”
苏令意盯着青石板砖铺成的地面,笑意淡了几分,“太久没洗过衣服了,想试试。”
楚尽握紧她的手,什么也没说,二人一路沉默,走回茶那间。
分别时苏令意替他理了理衣襟,让他别担心自己,好好照顾着家里。
她猜出楚尽为何而来,她也想过找他帮忙,可他为了舅舅已经操劳多月,眼下一圈青黑,苏令意不忍心让他再为自己担心。
她说她们离了周府,不缺银子,不缺住处,也没有人来找麻烦,一切都很好,未来只会更好。
楚尽眼中晦暗不明,突然将她抱在怀中,苏令意还想再宽慰几句,额头传来一阵潮湿温润的触感。
一碰即分。
他离开了,苏令意还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脸烫得惊人。
茶肆从早到晚人都不多,很安静。
苏令意觉得这样足够了,懒得再去推成出新。不过这样还有一个弊端,就是每日都要在徐掌柜幽怨的眼神中度过。
徐昌手舞足蹈迎她来,巴望着她再创佳绩,一举重回昨日巅峰,但苏令意一蹶不振,他拿她毫无办法。
日子久了,苏令意虽然能无事徐昌幽怨的眼神,但还是有些奇怪。他又不缺钱,为什么要致力于茶肆的繁荣呢?
观察到徐昌每日午后都要出去一趟,闲着也没有什么事儿做,苏令意悄悄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街市上一年四季熙熙攘攘,徐昌背着手,挺着壮硕的肚子挤进人流中,在每个辛勤叫卖的摊贩边停下脚步,俯身看了一圈,摇摇头,走向下一个摊贩。
一整条街逛完什么都没买,纵使苏令意这么厚脸皮的人都觉得寒碜,默默调整脚步,离他更远了些。
就这样逛了两三条街,徐昌走进一家点心铺。店铺不大,不是城中出名的那几家,卖些廉价的点心,味道还过得去。
徐昌是常客,老板才看见他就带着谄媚的笑迎了过来,徐昌手指点了点,老板脸上的笑更真切了几分,看样子是做成一单大生意。
出来时双手提得满满当当,又去隔壁糖果铺买了几斤糖,然后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拐入一条小巷。
苏令意一路尾随着他,越往里走周围的建筑就越破旧,地上泥泞不堪,黑色的积水里散发着恶臭,苏令意不得不放十二万的心在脚下,因为稍不注意就会踩到不明排泄物。
她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咬咬牙,掩住口鼻继续跟了上去。
不知走了多久,视线豁然开朗,前面是一块空地,有小孩儿在其中玩耍,大树下坐着几个聊天择菜的老人。
徐昌与老人们打声招呼,从口袋中抓出些糖分给小孩,然后拐入一户人家。
苏令意顾不上旁人探究的眼神,一个箭步跟过去,在门口探头探脑。
“你在干嘛?”
苏令意回头,说话的男孩提着布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满脸警惕。
苏令意觉得他有些眼熟,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惊呼:“卖馄饨家的?!”
男孩被她吓了一跳,迟疑的点了点头,眼中的防备并没有消失。
天桥边的柳树下,有一妇人带着儿子卖馄饨,前几年苏令意很喜欢往那儿跑,听说孩子的父亲参军去了,苏令意还感概了一阵。
“你来这儿干嘛?”苏令意反客为主。
“上学。”
男孩许是想起了她,绕开苏令意,走了进去。
此时,徐昌听见门口的动静,放下手中的东西赶了出来。
苏令意朝他嘿嘿一笑,脸上的尴尬怎么都掩饰不住。她先发制人,问徐昌为什么到这里来。
徐昌说自己没事干,就过来看看这些孩子。
苏令意又问,难不成这个学堂是你开的?
徐昌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道:“我哪有这个本事?我最多就是把那些苦命孩子带回去,给他们一顿饭吃……”徐昌想到茶肆中那五个美名其曰“物美价廉”的小孩儿,心有些虚,“学堂是楚小将军出资办的,我顶多帮他看照看照。”
已经开始上课了,朗朗书声从学堂中传出来,小孩子特有清澈稚嫩的声线在慵懒的午后,和阳光一样温暖,泛着光。
不仅有男孩,苏令意透过窗子还发现几个女孩,怯生生的,好看极了。
教书先生约莫四十多岁,阳光刚好照在他身上,宽袖长衫如云如雾,飘荡隐约。他听着读书声,摸着长须,频频点头,眼角温柔。
苏令意忽然想到教自己念书阿远,轻声问:“你说,人为什么要善良呢?”
学堂是免费的,谁都可以来。有的学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天来,明天就不来了,有的还嫌时间不够,巴不得能住在这儿,有的……就像眼前的这个小胖子,自己不愿意来,被家长逼了来,上课也不听,光顾着扯前桌女孩的辫子。
徐昌笑了一下,道:“小时候家里穷,吃不饱饭,我和几个玩伴常到同村寡妇家偷东西吃。听说那寡妇克死两任丈夫,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她,认为她不详。我们小孩儿嘛,大人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学,不仅偷她家东西,还往她家中扔石头,扔完就跑。”
“有一次被同行的人绊了一下,我摔了个狗抢屎,她就快出来了,我怕她放狗咬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脚太疼了,根本起不来,只能眼睁睁的望着她走到我身边。她没打骂我,把我扶起来清理了伤口,还拿东西给我吃。回去后我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去她家扔石头,偷东西,我怕他们不带我玩,但是每次我都把偷的东西放回去,把石头悄悄踢走。”
说到这儿,许昌顿了顿,抬头看着天空,“后来就听说她与同村的一个有妇之夫通奸,那女人家中有点名望,打了丈夫还不够,一定要烧死那个寡妇。”
“她被绑在火柴堆上,说她是被冤枉的,全村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说话。她冤不冤枉,我们这些天天去她家的小孩儿是最清楚的。她在人群中看见我,紧咬着嘴唇,眼泪落下来,我知道她想让我帮帮她,可我避开了她的视线,往大人身后躲,点火时我偷偷看了一眼,她闭上了眼睛……”
“你说人为什么要善良呢?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想后悔。”
他在学堂外哭的泣不成声,学堂内不知发生了什么,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飘向天边……
第32章 过年
十月初六,茶肆中很热闹,他们都在对一件事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太子的婚事。
太子妃的人选已定,就是那日在及笄礼见过的,宣平侯家的嫡女,陶枝。
有叫好的,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也有唱衰的,宣平侯一家早被朝廷边缘多年了,必不能成为太子的助力。
两方人马争论不休,歌女在舞台上奋力歌唱,情真意切、婉转悠扬的小调仍免不了沦为背景音乐。
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争论的对象正坐在上方的厢房里,茶那间的二楼。
除了李璟、陶枝二人,还有楚尽、李淮、林疏渺这三个随便一个都能让下面的人虎躯一震的人物。
苏令意这几日日日听茶客闲聊,不免也对真相存了几分好奇,她杵着下巴,问对面的李璟:“你是如何说服你父皇的?”
陶枝并不是太子妃的热门人选,甚至一开始她都没有被列进选择范围。
苏令意说话时,李璟剥开一个完整的糖炒栗子放在陶枝面前,陶枝面色不变,脸颊却有一抹可疑的殷红,她把栗子推回去。
李璟又推过去。
陶枝还想再推,就听见李璟贴近她的耳朵轻声道:“再推我就亲自喂你。”
灼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耳朵上,纵是从小高冷到大陶枝也有几分不自在。捏着栗子的手调转了一个方向,送到自己嘴边。
李璟心满意足的收回视线,从果盘中再拿出一个栗子。
苏令意的嘴角抽了抽,再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李璟慢条斯理的剥着栗子,道:“何须多费口舌?只要母后同意。”
这是李璟从小摸索到大的生存法则,同一件事,只要父皇与母后中有一个人同意,那剩下一个人就不需要他操心了。正是因为掌握了这个规律,他无往不利,要求从未被拒绝过。
苏令意还想再问些什么,一个剥了壳的栗子放在她面前。
她疑惑的看向楚尽,楚尽看看李璟与陶枝,意思很明显,别人有的她也要有。
苏令意觉得他幼稚,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一旁看戏的林疏渺忍不了,怒视着李淮,李淮不明所以,林疏渺狠狠的在桌下踩他了一脚,“呆子!”
众人笑过,继续八卦李璟与陶枝的事。
李璟说他与陶枝的初见是在林疏渺的及笄礼上。
注意力都集中在苏令意与挑事儿的贵女们身上,陶枝突然站出来,高扬着下巴,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李璟以为她与那些贵女是一丘之貉,没想到她开口帮了苏令意。
李璟就这样对她留心了几分,日后再见,不免多关注了几次。
她总是一个人呆着,不与旁人交流,有人看不惯她的清高,言语间刺她两句,她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扔过,那人弱弱闭了嘴,不敢再说。
家世给她了嚣张的资本,她可以光明正大的无视别人,随意穿戴别人艳羡不得的衣服首饰。
李璟觉得这女孩儿好生奇怪,明明高傲得不可一世,却能开口帮苏令意。
他故意接近她,她没有因为太子的身份就对李璟另眼相待,相反,陶枝仍然是那副冷冰冰,谁也不放在眼里的表情。
明明没有什么特别心思,没有什么特别的相遇,可当父皇把太子妃人选的画像放在他的面前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为何没有宣平侯家的嫡女?”
李璟执意要娶陶枝为妻。
皇上大怒,斥责他只想钗裙,弃江山大业于不顾。
他看向母后,母后没有如父皇一般暴跳如雷,只眼中闪过一丝揶揄地笑意,问他为何一定要娶她?
能言善道的太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皇后娘娘却已了解,欣赏完自己朱红的新指甲,在指间吹了吹,道:“你娶了人家会对人家好吗?”
这不需要犹豫,李璟点点头。
“好,记住你今天的话。”皇后娘娘不顾还在生气的皇帝,让他走了。
提着的心放下来,他知道母后一定有办法。
全天下都知道,如果母后想要,父皇会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送给母后。
如此,陶枝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中当选太子妃,并对这个光宗耀祖的荣誉表示了烦恼与不屑。
李璟在说这些的时候,陶枝在他身边三番两次用眼神示意他别说了,可他却像故意没发现一样,说得眉飞色舞。
苏令意第一次在这个便宜表弟上看见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得瑟。
李璟无意间提到,皇后娘娘对楚尽的喜爱超过对他的喜爱,理由是他每次把完美的功课递到母后面前,母后的神色都是淡淡的,但一见到楚尽就由衷高兴。
苏令意想,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皇后娘娘更爱自己的儿子了。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和同龄人一样,在应该的玩闹的年纪尽情的欢笑,尽情的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是早早沉浸在文章典籍、经世大道中。
但他的孩子是太子,她有能力给她最好的生活,却不能给他一个快乐的童年。
苏令意笑了笑,喝了口茶,觉得得瑟的表情比克制守礼、不动声色的笑更适合李璟。
视线一移,发现李淮也一脸兴味的看着李璟。
脸上的笑意顿时像从夫泡过多次的茶,淡了。
自从安庆王进宫举荐李淮后,李淮凭借那件差事大展拳脚,一鸣惊人,不仅在皇上心中,在许多大臣心中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苏令意知道他的图谋,知道他不简单,但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些。
就像随便走到大街上,告诉一个人说某皇子心怀不轨,图谋帝位,估计所有人都会觉着苏令意是神经病。处在那个位置的人,谁没有点小心思呢?
但就像苏令意说的,想过却不一定会做。
说自己想要杀人的人并不再少数,但真正能跨越那条鸿沟的人却不多,我们只能肯定有人会说到做到,却不能毫无证据的断言某某就是那个跨越鸿沟的人。
苏令意自可以提醒楚尽,让他多注意李淮,也许他会因此多放三分注意力在李淮身上,却不会全心全意的提防李淮,这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人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