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女,蒋芸。”
苏令意被吓了一跳,转过头去,来人正是同样无所事事的李淮。
“现在是宋贵妃的弟弟宋昊之妻。”李淮将树枝拨开了些,自顾自的补充道。
苏令意没有搭话,皱着眉头再次看向蒋芸。蒋芸似有所察,抬起头四处看了看,什么都没发现,又低下头去。
苏令意收回视线,她看清了蒋芸的相貌,也记起了自己到底是在那里见过她。
景初十二年,她与楚尽逃出老夫人寿宴,在算命摊子边,苏令意看见一落魄书生将女扮男装的小姐拐骗进一狭窄幽暗的小巷子中。
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子,就是蒋芸!
苏令意当时猜测,那落魄书生大约要先对女子行不轨之事,再送信到她家中,勒索一笔钱财……难道她看走了眼?那书生还有点儿良心,只图财?否则清白之身不在的女子,怎能嫁入权势滔天的宰相家中?
李淮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笑道:“听说,她是被迫嫁进宋家的。”
落魄书生是宋昊的手下?!
苏令意猛地一抬头,撞入一双妖异的桃花眼中,俊美绝伦的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笑。
“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苏令意问。
李淮转身离开,在黑夜中抬手挥了挥。
“没什么,兴之所至。”
及笄礼结束后不久,安亲王进宫,不知与皇上谈了些什么,三天后,一件人人眼馋的差事交给几乎被世人遗忘的李淮。
听说这个消息时,苏令意在陪阿远闲聊,她将上辈子读过的狗血言情小说改头换面,一一说与阿远,逗得阿远眼泪都笑出来。
窗外的风还在吹,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庭院中回旋,玳双拿着扫帚扫过一重,树叶又落了满地。
苏令意不懂权谋,不懂政治,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最多有些小聪明。她不知道日后将会如何发展,她只知道李淮已经以绝对的姿态闯入人们的视野,登上令人瞩目的舞台。
今后,他将会一点点展露光芒与獠牙,到那时,那个脸上永远带着笑,仿佛从来不会生气的太子,又当如何应对?
褐色的茶水几分钟前还冒着白气,舒展的茶叶浮在水面上,兜兜转转。苏令意端起来,已经凉了,浸透水的茶叶沉在底端,死气沉沉。
十月,宫中传来消息,温嫔小产,皇后娘娘被禁足,后宫大事交由宋贵妃代理。
太子长跪宣和殿前,为母后求情。
十一月,大将军江迟旧伤复发,卧病在床。太医言此病需仔细调理,大将军恐不能再上战场。
十二月,下了冬日的第一场雪。楚尽带苏令意回家,苏令意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那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他原是躺在床上,听说苏令意来了挣扎坐起,脸色枯黄,唇色发白,与进城那日相比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苏令意,又看了一眼楚尽。
楚尽带她离开时眼圈发红,嘴唇紧抿。苏令意什么也没说,主动抱住了他。
景初十六年一月,皇后解除禁足,特许出宫探望江迟。
景初十六年二月,皇上命周砚再次出使西域。
第30章 离开
东小院的木炭快用完了,要到库房领,玳双让苏令意陪她一起去,苏令意窝在阿远身边,房间里暖洋洋的,她缩了缩身子不愿出去。
玳双多次劝说无果,骂了句懒死你算了,自个儿出去了。
阿远笑着拍了苏令意一下,苏令意不以为然,道:“下次一定陪她去!”
“你啊。”阿远摇摇头。
阿远继续看书,苏令意陪她看了会儿,实在看不进去。余光瞟见桌子上的橘子,想吃,又嫌它冷,便拿了一个放在火盆中烤。
阿远早发现她的小动作,也不拘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中的书,有些担忧地说:“玳双怎么还不回来?”
早饭后没多久玳双就出去了,现在已过正午,还不见她的身影。
苏令意塞了一瓣橘子在阿远口中,“可能在外面偷懒,不想回来了。”苏令意给自己也喂了一瓣橘子。
“你以为谁都是你呀?”阿远笑道。
门外就进来一个人,“刚还说着,这就……”话音戛然而止,来的人一袭白衣胜雪,虽眉眼带笑,却总如顶峰清雪,亘古不化。
来的不是玳双,而是周砚。
因安排上出了些事故,原定后日才走,今日下午就要提前出发。
阿远盯着地面,轻声道:“一路顺风。”
“阿远……”
“还有事吗?”她抬起头,露出淡淡的笑。
周砚怔愣片刻,有些神不守舍,“无事。”
正当阿远要下逐客令时,念云带着风雪从门外闯入,因太过着急,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摔在地上,强忍疼痛:“他们说,玳双失足落湖……淹死了。”
她还趴在地上,无措的眼神在阿远身上停留。
橘子的汁水溅了满手,黏黏腻腻的。苏令意看看阿远,看看念云,后退了几步,“呵……你别开玩笑了。”
念云的泪水涌出来,砸在地上,像是鼓槌落在鼓面上,苏令意耳边只剩下咚咚咚的鼓声。
阿远几次想起身都没有站起来,好不容易起来了,没走两步就跌坐在地。
周砚抱起她,她已经满脸泪水。
玳双的尸体躺在湖边,才打捞起,身上还有未清理的水草。苏令意颤抖着手将她脸上的淤泥抹去,脸色与路边的积雪融成一色,嘴唇青紫,全身就仿佛充了气的气球,浮浮囊囊。
发现玳双落水的是乔若烟与她的丫鬟。她刚辞别老夫人,往自个儿院子中走,就遇上了溺水的玳双。
丫鬟喊来人,天寒地冻,谁也不愿意舍命下水去救她,等他们找来工具,湖中的玳双早没了动静。
苏令意又不是三岁小孩,断不会轻易信了这套说辞。
她冷冰冰的看着乔若烟,讽刺道:“上次遇见元风的家人就这么巧,这次又这么巧,怎么?姨娘您是天煞孤星吗?怎么什么坏事儿都让您碰巧遇上了?”
还不解气,眼睛红红的补充:“难怪霸占着二爷那么久都下不出蛋,您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出生就被你克死了吧?”
乔若烟还没从天煞孤星中缓过劲儿来,更扎心的一箭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中了她。老夫人早在暗中再三敲打过她,她自己也着急。周砚虽面上来她这儿歇息,可却碰也不碰她。
眼看周砚就要再次离开,她心急如焚,只得托人从烟花之地买来□□。药到手还没捂热,便撞上了玳双……
“放肆,没大没小东西!”乔若烟气急败坏,再维持不住平日的和蔼,“来人呐,把她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阿远脸色一片苍白,站出一步,挡在苏令意身前,“谁敢?”
乔若烟怒视着阿远,阿远巍然不动,她只得委屈巴巴的求助一旁的周砚,周砚看也不看她,只让下人把尸体抬下去,好好安葬了。
出发的车马已经在周府外等候,阿远跪在地上求他彻查此事,他扶起阿远,让阿远等她回来。
阿远不依,执拗的跪在地上,腰背挺得笔直。来人又催了周砚一次,周砚深深的看了阿远一眼,转身离开。
一时间看热闹的、帮忙的都走光了,天地间白雪皑皑,独留她一人在雪中长跪。
乔若烟既已与阿远撕破脸,便不再玩情同手足、姐妹情深那一套。她俯身贴近阿远的耳朵,轻笑道:“你还不不知道吧?元风死了,被她丈夫打死的,连个像样的坟都没有,可怜呐。”
“主子废物,下人也废物。我倒要看看,你还护得住谁?”
阿远像被榔头击了一棒似的,身子摇摇欲坠的晃了晃,眼泪一路落到嘴里,咸咸的,她抹了一下脸,再忍不住,捂着胸口埋头痛哭……
念云与苏令意给玳双擦拭了身体,换上崭新的衣裙,她平日最爱干净,受不了身上有任何污渍。
下葬的地方在玳双家附近,苏令意原是要跟去的,但阿远自那日后高烧不退,东小院人手不够,苏令意只能留下照顾她。
来接玳双的人是她哥哥,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却在看见棺材时哭得泣不成声。他说他对不起妹妹,妹妹从出生开始就什么都让着他,一天好日子都没过。如果不是为了能让他娶上媳妇,也不至于来到周府,年纪轻轻的就去了。
临走时苏令意递给他一个包袱,里面是一些玳双留下的东西,还有苏令意悄悄塞的银子。
四月,阿远精神稍好,能站起来。
马老六来辞行。
他带着最新酿好的马奶酒,黝黑深沉的脸上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他要带妻儿回西边去,燮朝把乌戎人打跑了,新的商道正在建成,听说周大人为了这事儿已经到西域去了,他们一家住不惯汴京,想回去重拾老本行。
阿远给了他许多盘缠,让他去了。
马老六离开时在院子中给阿远磕了个头,说愿真主保佑她。
马奶酒倒在碗中,奶白的酒液发出甘醇的香味,阿远出神的望着。良久,眼泪掉下来,她伏在桌上,“我想离开这儿。”
刹那间,苏令意的眼圈也红了,她抱住阿远:“好,我们走,我们今日就走。”
她找来念云,让念云一起收拾东西,念云什么也没问,点了点头就去了。
苏令意刚穿来时,院子中的梨树只有半墙高,现在已经超出围墙,枝叶大半探出墙去。
昨日刚下过雨,地还未干,月白的花瓣尽数落在土壤中,与污泥搅在一处,枝头上湿漉漉的,一碰雨滴与花瓣就扑簌簌地往下落。
花坛边的地上,有座不大不小的秋千,是苏令意来了之后才让人搭建的。她荡秋千技术极好,偏爱最高点吹过的风,元风与玳双看见了总要说她。
还有墙角边那颗被飞鸟衔来的不知名的野花儿,苏令意经常去看它的涨势,玳双说她一去就一身泥,不让她去。今年年初的一场暴风雪,野花株没了。
大树下有一石桌,是她们夏日乘凉的地方。有一年夏天特别热,念云用蜂蜜和几种中药腌制木瓜,再倒入锅中煮至木瓜泛白,捣成泥,加入冰水混匀,制成燮朝有名的冰饮药木瓜。
她们在此处共饮。
苏令意猛灌一口,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
“喝慢点!也不怕肚子疼。”玳双才说完,扭头看见阿远也抬起了碗,“您不能喝!”
阿远身子就一直不大好,玳双她们对阿远的吃食的管控极为严格。连带着苏令意的三餐都降低了好几个水准,能淡出水来。
“改明儿您又该不舒服了。”平日里最好说话的元风都皱起眉头。
阿远讪讪放下碗,咽了咽口水,不甘心的央求道:“就尝一小口!”
玳双不看她,元风摇摇头,念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阿远可怜巴巴的望向苏令意。
苏令意将自己碗中的药木瓜一饮而尽,砸吧着嘴说:“没事儿阿远,不喝也不亏!真一点儿都不好喝!”
……
视线扫过庭院中的一草一木,往事彷佛被撕碎的纸片,从苏令意眼前飞快掠过。
阿远写了两封信,一封让人送去周砚的书房,一封送去老夫人房中。接着,三个人带着行李,在无人察觉中离开了周府。
念云找来的马车停在后门,她们上了马车,一路朝苏令意的茶肆驶去。
景初十年,阿远随周砚来到周府,怀抱希望、憧憬与对周砚爱。
景初十六年,阿远选择离开,她仍不后悔当初做出的决定,但她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悲伤,她选择了逃跑。
握紧念云与苏令意的手,阿远的视线有些模糊。
近年事多,若非必要,苏令意已经很少再来茶那间。茶肆凭借两款奶茶爆火,本生也不是什么有技术含量的东西,不久就被别的店铺学去。那些新奇的甜点、小吃虽多花了些时日,也尽数被人学去。
茶肆的人流量大幅度下降,凭借着往日的口碑与第一奶茶店的名头苟延残喘。收入大不如前,却总还过得去。
她们去时店中只有三四桌人,徐昌欢天喜地的把她们迎下来,郑二娘早收拾好后院的空房,等着她们到来。
苏令意让阿远坐在后院榕树下的竹椅上,自个儿与念云去收拾屋子。
在茶肆中工作的四个小孩儿悄悄观察阿远,阿远冲他们招招手,他们放下手中的活儿过去,几个小孩儿围在阿远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把阿远逗笑了……
苏令意收回视线,与念云相视一笑,眼中盛满悲伤。
第31章 善良
耳边静悄悄的,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又一夜失眠。月光洒在床边,苏令意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自从玳双死后,她的睡眠就一直不大好,一闭上眼睛就是她最后一次见玳双的场景,玳双让苏令意陪她一起去库房,苏令意没有去。
以前玳双也经常让苏令意陪她去干些什么,十次有九次苏令意都是拒绝的,她总想着没必要、下次再去……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没有下次了啊。
事情既已发生,她知道没必要再去说如果,楚尽之前就劝过她,就算有如果,如何肯定不会有别意外产生呢?
可苏令意还是忍不住想,如果那日她破天荒的陪玳双去了呢?玳双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她不停的在脑海中假设,一想就是一整夜。
茶那间不比周府,她不再一个人住一间,而是与念云同屋。
她不敢翻身,怕吵到念云,只能看着天花板发呆。
搬离周府的举动正中老夫人下怀,装模做样派人来请了两天,阿远不为所动,来人撂下一句狠话,有本你就一辈子别回来,再无音讯。
来的人排场挺大,茶肆人来人往,一来二去,周府二夫人搬出周府的消息就传开了。
楚尽一听说这个消息,就放下手头的事赶过来,彼时苏令意正与念云在河边洗衣服。阿远也要来,她说她离了周府就不是夫人了,哪能还被她们照顾着?
苏令意骂她,让她别添乱,念云笑眯眯的把委屈的阿远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