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从表面上看,李淮的确无懈可击。他生母早逝,养母是除去他生母的帮凶之一,宋贵妃。因着这层关系,宋贵妃虽无子无女,待他并不亲近,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管过照顾过他。
他在宫中被宫人欺负,出了宫被同龄人无视,生母原先是宫女,没有任何母族势力,个性怯懦,任谁都不会觉得他与李璟争会有胜算。
可苏令意看着他时,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
左思右想,分别时终究还是与楚尽说了,让他多注意李淮,不管有用与否,尽人事听天命。
苏令意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什么神啊、佛啊、命运啊都不放在眼中,即便自己穿越到燮朝不能用她所知的科学知识解释的,但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是坚定自己的看法。
在两个亲近的人接连死后,苏令意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感。她开始思考老天让她穿越的意义是什么,她开始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改变命运,她开始思考人生到底是不是可控的……
当初没有放在心上的山羊脸老道的劝诫重新回荡在耳边,日行一善,日行一善……
苏令意不清楚他说的是否有用,但她想试试。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积雪覆盖整座城市,那座五光十色、金碧辉煌的不夜城一夜之间银装素裹,冰天雪地。
苏令意与徐昌抱着年货去学堂分发,路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躺在风雪中的人,他们寂然不动,风雪将他们掩埋。人命轻贱,甚至不如一根柴火来得有用。
她决定开设粥棚,为吃不起饭的穷人施粥,发放冬衣。
很遗憾,她仍然不觉得善良是必要的,但看着身边的这些人,她想,倘若行善真的能让他们开心快乐的活下去,那么她愿意去做。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每一天都过得稀疏平常,每一年都是对去年的重复。
江迟大将军还卧病在床,听说已经有好转的趋势;李璟与陶枝的婚期已订,来年开春就能完婚;楚尽在家里军营茶肆三头跑,过得格外充实;阿远近来极少看书,她在院子中养起了花,与邻居交流时听说邻居在院子中种菜,自己种自己吃,她又有些蠢蠢欲动;念云离了周府,有更多的时间研读医书,现在店中有人生了小病,不用花钱去请大夫,念云看得就很好;林疏渺与李淮还在原地踏步,也不知李淮真傻还是装傻,死活看不懂林疏渺的暗示,急得林疏渺一见到他就没有好脸色……
除夕夜那晚,店里准备了大堆香糖果子、核桃瓜子,全店的人围在火盆前,聊今年的得失,聊明年的愿景。当子时三刻,除夕钟敲响的那一秒,大家都不约而同闭了嘴,互道一声新年好。
苏令意在阿远处收到了一大笔压岁钱,阿远不知道,苏令意早把给她准备的压岁钱塞在她枕头下了。
夜空中烟花声四起,火星般升向天空,然后骤然炸开,璀璨夺目。
正看得起兴,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怕她的肩,她回头,是楚尽。
楚尽有些别扭的说,今年是他们一起过得第一个年,以后还会有很多个。
苏令意眼里亮晶晶的,烟花在她眼中绽放,她笑着点头:“嗯。”
第33章 和离
景初十七年发生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太子大婚。宣平候家远离朝堂多年,但家底无人敢小觑。大婚那日,十里长街,皆被太子妃的送嫁队伍覆盖。从邻家少女到闺中小姐,没有不羡慕她的。
另一件就是大将军江迟逝世。
开春时病情好转,能下床走动,出席了太子的婚礼,婚礼后没几个月就突然不好,一夜之间病入膏肓,比之之前更甚,第二日就去了。
大将军戎马半生,少年时只是一介家奴,因姐姐被皇上看中,摆脱奴籍,开始了他一身的传奇。
他治军严明,用兵如神,打过的胜仗数不胜数。皇后娘娘给了她一个机会,他以一人之力成为皇后娘娘最强的后盾。
逝世那日,朱雀大街纸幡隐隐,举国上下未有不扼腕长叹的。
柳絮纷纷扬扬,如大雪一般落了满地。
茶肆边仍然悠远清净,歌女哀婉的歌声沿着河水流向沿岸,太阳慢慢落下,一盏一盏的华灯亮起,星星躲在云层后面,夜慢慢落下来。
景初十八年,周砚回京。
苏令意告诉阿远时,阿远带着头巾,穿粗布麻衣,正在院子中浇花。
她安静的听苏令意说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她说:“嗯,那很好。”
的确是很好,周砚此去打通了与西域各国的商道,皇上龙颜大悦,封博观候。
正是加官进爵、意气风发之时,在一盏半明半灭的油灯下,周砚看着一封字迹清隽的信,手无力垂下,指尖颤抖。
他失魂落魄的坐在椅子上,信落在地上。晚风浮动,吹得书桌上书页乱翻,纸张乱飞,周砚无力去将它们恢复原位,心脏一阵抽痛。
阿远离开了,留下一封和离书。
再没有一个傻姑娘等在东小院,每日期盼着他来。
这样也许更好。
正是他想要的。
周砚想。
他无数次亲手推开她,甚至不惜娶了小妾掩人耳目,他将她亲手奉上的真心肆意□□、切割。
现在好了,目的达到了,阿远离开了。
而他也实现了毕生的梦想,打通西域商道,实现与周边各国的商业往来,西域欣欣向荣,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沟通各国的中心。
他这么想着,心脏却仿佛被钝刀来回切割,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咙。
他的阿远,离开了。
那个抛弃部族也要跟他回燮朝的阿远离开了。
周老夫人听说阿远留下一封和离书,气的捶胸顿足,白发连夜多了三根,她怎么敢?应该是你休了她!
老夫人气急败坏,让周砚写封休书给她送过去,又将这两年搜罗的适龄姑娘的名册拿出来,翻了几页,语气颇为挑剔:“这些姑娘前两年看着不错,现在嘛,倒有些配不上,你且先看看,看不上咱们再挑别的。”
此时正在给她捶背的乔若烟脸色突变,花一样的笑容突然僵硬,像有什么在撕扯着她的面部肌肉。
乔若烟这几年为了讨好老夫人可谓是煞费苦心,连对自己的亲娘都没有这么用心的,可老夫人倒好,利用完就一把把她推开,丝毫不念旧情。
手下的力重了些。
老夫人吃痛一声,斜睨着她:“下去吧 ,笨手笨脚的东西。”
她当然知道乔若烟渴求什么,只在心中骂她痴心妄想,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进门这么多年,连个孩子也生不出来,实属废物。
周砚眼神毫无波动,没有接老夫人的话茬儿,多年夙愿达成,还解决被皇上怀疑的隐患,从此平步青云,一劳永逸,他心中却连一丁点儿喜悦都没有。
“再说吧。”周砚第一次面无表情的回复了母亲,离开了此处。
阿远的行踪不是秘密,周砚随意问个下人就能得知答案。
紧张的心情顿时松懈下来,还好,还能找得到她。
周砚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去,在得知阿远去处的那一刻他就再也忍不住,满心都是阿远,等他回过神来,已然站在了茶那间的门口。
今日在门口迎客的是小柿子,他脸颊上有两团火似的高原红,因此得名小柿子。
周砚穿着朴素,位有奇特的花纹与配饰,布料却肉眼可见的不简单,小柿子一看见他就迎了上去。
他能言善道,店里的明星产品被他用顺口溜说了一通,周砚却好似没听见一般毫无反应,眼神怔怔地看着店内。
小柿子停下介绍,也伸头往店里看去,店里没有客人,只有何冬一脸恹恹地坐在柜台打瞌睡。
“客人?”
周砚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抱歉。”
“没事儿,”小柿子并不在乎,“您要尝尝我们店里的招牌吗?不是我跟您吹牛,全京城您再找不到比我们家更好喝的茶了。”他的表情活灵活现,得意的像一只打鸣的公鸡。
“那就尝尝吧。”周砚温声道,随后从袖口中拿出一块碎银递给小柿子。
小柿子眼睛瞬间睁大,伸手去拿时又缩回来,不确定的问:“给我的?”
周砚笑着点点头。
小柿子欢天喜地的接过银子,什么也不管就要跑去炫耀,跑进店中才想起来还有客人要招待,又回头,兴奋喊道:“客人您快进来!”
欢快的声音传到后院,苏令意撩开帘布走出来,“喊什么?在后边就听见你在大喊大叫!”
“客人!客人!”小柿子手舞足蹈,话都说不完整。
苏令意朝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愣在原地。
“你……你怎么来了?”
周砚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阿远在吗?”
苏令意眼中闪过一丝嫌恶,“阿远信中没说清楚吗?她不想见你!”
“回去吧,以后也别再来了!”
苏令意连一眼也不愿意再看他,毫不留情的转身回去。
刚才那一出也没有吵醒打瞌睡的何冬,他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呼吸声格外清晰。
小柿子则早在苏令意与周砚说话时,就偷摸跑到后院,找小伙伴炫耀去了。
周砚垂眸站在店中,傍晚昏黄的阳光照在他身上。
他轻轻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背影被无限拉长,他踩着晚霞,一路寂然。
第34章 周砚
景初四年,周砚带随行官员、手下来到西域,随行人员是他亲自挑选的,多是他的心腹与好友。
他们到达临月城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先行住下,稍加整顿调查后再前往周边各国。
临月城位于西域边境,各国的文化都在此汇聚,城中风土人情与中原大有不同。周砚初来乍到,少不得被异国情调所吸引,忙里偷闲在城中闲逛。
途经偏僻处,偶见一少年在打劫两个锦衣小孩。少年约莫十三四岁,衣衫破旧,手握一柄锈迹斑斑的匕首,看他游刃有余的样子,想必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儿。
两个小孩儿在墙角瑟瑟发抖,磕磕绊绊解下身上的长命锁、玉佩等物,泪眼汪汪的递给少年。
“恃强凌弱非君子所为。”
少年转身,只见一白衣男子负手而立,笑若清风。少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西域人多五官精致,偏好浓墨重彩,此人却身形清瘦,温润如玉,说不出的淡然清隽。
少年瞧他气度不凡,大约也是富贵人家,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对周砚呲了呲牙:“少管闲事!”
吓破胆的两个小孩生怕周砚真的不管,哭喊道:“大人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少年闻言,匕首逼近了几分,凶神恶煞道:“闭嘴!再喊就把你们舌头割了!”
两小儿立刻噤声,小声抽噎着。
匕首距离他们约二十公分,再失手都不会伤了他们,周砚含笑道:“不若放了他们,在下愿给少侠两倍钱财。”
听到两倍钱财,少年眼睛一亮,匕首收回几分,眼看就要开口答应,话音一转,“我可以放了他们,”少年悠悠道,“但你得先说服我为什么不能恃强凌弱。”
“说服又如何,没有说服又如何?”
少年扬了扬下巴,“若是说服了我,我就答应你的请求,你给两倍钱财,我放了他们;若是没有说服,那你就别多管闲事。”
他自小混迹市井,偷听过两天秀才读书,和尚念经,仗着自己有几分天资聪颖,对此多有不屑,眼见周砚说话文邹邹的,料想是个读书人,玩心大起,想作弄作弄他。
周砚失笑,暗道少年有趣。
“有几分意思,”少年面上一喜,又听他道,“不过,无论说服与否,似乎都是在下比较吃亏……”
少年皱起眉头:“那你说要怎么办?”
“若是在下没有说服少侠,自不再参和此事,还附赠少侠白银五十两;若是说服了,那就劳烦少侠在在下身边当一年手下。”语毕,周砚笑看着他,“少侠还敢赌吗?”
少年还没有从五十两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就听见当一年手下,脸色一黑,看见周砚悠然自得的表情,心头一热,冲动道:“有何不敢?赌就赌!”
“好!少侠好魄力!只是……说服不说服,不过少侠一句话,若少侠……”
少年啐了一声,觉得周砚不仅讨厌,还侮辱他的人格,“我才不会像你们这些有钱人一样无耻!”
周砚展颜一笑,还想再夸赞他几句,少年不耐打断:“别说废话,赶紧开始!你说!人到底为什么不能恃强凌弱?”
“少侠既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周砚反问道,“我倒想问问少侠,为何要恃强凌弱?”
少年当即就想骂他耍赖,明明是自己先问的问题,他又扔回来算什么回答?既然他耍赖,那自己也不能客气。
“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谁也管不着我!”少年挺胸道,“说什么不恃强凌弱,可大鱼吃小鱼,大人管教小孩,有权势的人欺辱无权势的人,强大的国家打败弱小的国家……可见恃强凌弱不过是自然规律,自古而然。就算是你,也不能说自己从未恃强凌弱吧?你身上穿的一针一线,吃的鸡鸭鱼肉,皆取之于比你弱小的东西,这不也是恃强凌弱?”
“是了,”周砚赞同的点了点头,“少侠可听说过众生平等?”
西域传教的和尚多如牛毛,少年当然听过,不屑道:“笑话,众生何来平等?今日你可随手拿出五十两救下两个素不相识的小孩,而我却不得不为了温饱对两个小孩下手,这就是众生平等?”
“自然,”面对少年的咄咄逼人,周砚不急不躁,“众生平等说的是众生平等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非地位家产的平等。中原有道美食,曰河豚。河豚极其鲜美,心脏却有剧毒,赏味之时需处理干净,否则非死不可。但谁也不能保证每一只河豚都绝对处理干净,因此吃河豚的人非冒着生命危险不可。至于其他的,就更简单了,大鱼会被更大的鱼吃,有权势的人也会被更有权势的人打压。国家间的斗争,以少胜多的例子并不在少数。再说大人管教小孩,只要小孩愿意付出代价,离家出走,离开父母的庇护,那就能不服从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