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见不得长姐受到任何委屈,现在景佑陵身份已经人尽皆知,长姐就变成了被人嘲弄的不知好歹。
更何况,他之前还有一个赌约。
谢策手上的折扇打开,缓声说道:“我之前……和这位王姑娘,打了一个赌。”
周遭的人几乎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位林公子在这个时候还有胆子说话,在场的人,一个是景大将军,一个是曲州的州牧,掌管一州所有的事务。
这位林公子居然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地在这个时候开口。
难道还当真准备让景大将军休了长公主,另娶他家长姐吗?
实在是异想天开。
那位王富商现在恨不得缩在地上才好,王姑娘亦是心中暗暗后悔当时为什么逞一时意气打了这个赌,现在当真是骑虎难下。
但是心中也觉得这位林公子怕不是脑子被驴给踢过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可是如今的骠骑大将军,景大将军不计较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他居然还有胆子提起赌约的事情。
谢策却丝毫不见任何慌乱之色,手中的扇子晃动了两下,不疾不徐地说:“我和那位王姑娘赌,景大将军必然会应允我的长姐。”
他说着,朝着景佑陵看去,“你觉得呢,景大将军?”
周围的人都觉得这位林公子怕不是疯了,景佑陵家中的妻室可是长公主殿下!他居然也能当众问出这样的话,先不说是不是自取其辱,难道当真是连命都不要了吗?
曲州州牧亦是脸冒冷汗,谁也不成想居然今日居然出了这么一件事,王家父女尚且知道景佑陵不是可以随意招惹的,但是这两位姐弟却是好像得了癔症般,分明景大将军都没有再计较的意思了,却还是在步步紧逼。
周成仁刚准备大声呵斥两句,却不想站在他一旁的参谋瞬时间拽住了他的袖子,然后轻轻地朝着周成仁摇了摇头。
这位参谋向来擅长于察言观色,所以周成仁也选择了相信参谋的决定。
景佑陵和谢策在对视之际,他就已经明白了谢策的心思,景佑陵原本知道谢策和谢妧两人在曲州是隐藏身份的,所以也并未打算表现出来,但是谢策这样作为,他就已经懂了。
谢妧是他们两人共同的软肋,谢策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隐瞒身份,让长姐日后被人诋毁。
在所有人的围观之中,只听到景佑陵嗯了一下,然后朝着谢策道——
“……端王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吃瓜群众:戏中戏中戏,马甲好多!
第101章 · ✐
天底下封王的, 只有惠禾长公主的胞弟,当今皇后嫡出的,端王殿下。
身份甚至还要比当初那位东宫太子更为尊贵些, 若是无名无姓的人突然指着大街上的某个人说是端王殿下, 多半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但是现在说这话的人, 却是景佑陵。
那位王姑娘顿时脸色惨白, 自己刚刚,是当着惠禾长公主的面,要让景大将军休妻另娶?
旁边的人更是哗然一片,谁成想这对来到曲州,出手阔绰的姐弟,居然就是长公主殿下和端王殿下,周成仁更是陡然一惊,背脊处的冷汗直冒,后怕自己当时若是没有听了参谋的意思, 自己要出口呵斥的, 可就是当今的端王殿下!
听闻这位长公主殿下心性娇纵, 自幼就是圣上的掌上明珠, 谁成想今日的曲州居然同时出现了这么多的贵人?
亦有人心中暗道,之前有传闻流来,景大将军在朔北那一箭受伤极深, 原本应当还在朔北修养, 现在却出乎意料地前来曲州,恐怕就是为了长公主殿下而来。
在传闻之中, 这位少年将军向来就是淡漠疏离的,谁也不曾想到, 他们的这桩赐婚曾是广为笑谈的白玉沾尘,就算是在曲州亦是有所听闻,可是今日得见,却不如之前的传言一般。
在长公主殿下面前,景佑陵敛去了一身清霜,好像是明月照枝,清风拂面。
他本是如天上月一般的不沾红尘,却又永远为谢妧,甘拜下风。
谢策的折扇轻轻叩击在掌心,唔了一声,略微侧身朝着那位面如土色的王姑娘道:“不好意思了,这位姑娘。”
他笑眯眯地,脸上不见任何恼意,“好像是本王,赌赢了呢。”
王富商哪里见过这样的仗势,他虽然在曲州也算是颇有些名声,但是就算是对上周成仁,那也是只能点头哈腰的,毕竟是民不与官斗,今日难得想找个上门女婿,谁成想居然看中了当今圣上的女婿来!
原本是误会一场倒也是罢了,谁知长公主殿下现在也在这里,还当着长公主的面说出什么休妻另娶,家财万贯的话来。
谢策哪里会允许谢妧在这里受到什么委屈,所以他此时略微挑眉,看向谢妧道:“先前和这位姑娘打赌的时候,我们还未商定赌些什么好,以长姐看,我定什么比较合适?”
谢妧略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早就已经是面色惨白的王家父女,然后她又看了看站在自己身侧的景佑陵,只看到景佑陵眼睫低垂,此刻正在垂眸看着自己。
他们分别的时候,是在凛冬,而重逢则是在长夏尽时。
“王老爷先前既然担心自己日后的基业无人继承,”谢妧顿了顿,“那不如就捐了些吧。曲州当地亦有食不果腹的贫民,如此行事,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并无意再牵扯进这些无关的事端之中,王家父女虽然仗势欺人,但也必然是算不得是什么大过,也算是小惩大诫,曲州当地亦有不少寒门举人和食不果腹的贫寒人家,用这笔钱财来资助这些人就是再合适不过。
王老爷原本以为自己得罪了这位长公主殿下,必然是难逃罪名,轻则锒铛入狱,重则人头不保,却不想最后居然只是捐出家财,他骤然面色憋得涨红,想到自己之前还在一直煽风点火,实在是心有惭愧。
这位长公主殿下哪里如传言那般娇纵跋扈,自己如此招惹殿下,她只需随口一句话就足够自己人头落地,居然还就这么放过了自己。
王富商恍然之间跪地,沉声道:“草民多谢殿下开恩。”
周成仁也在此刻赶紧站出来,一边朝着谢妧这边行了一个大礼,一边满脸带笑道:“下官不知晓两位殿下莅临曲州,才让人冲撞了两位殿下,现在殿下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处罚的法子,下官必然是会如殿下所言,所有钱财都将用于接济家境贫寒的民户。”
谢策啪地一下打开自己手上的折扇,随手扇动了两下。
谢妧只看了那边一眼,然后手指蜷缩了一下,拉住了景佑陵的右手的小指,轻微晃动了下。
景佑陵眼睫猛地一颤,谢妧略微踮起脚尖,用只能他们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景佑陵。”
“我刚刚说的话,是……当真的。”
当年心动是当真,刚刚说的话也是当真,情动从来都是因他一人而起也是当真。
梦境中他半跪在地倏然呕出一滩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所以,或许在世人所谓的因缘际会里面,她也从来都是……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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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大街上的事情还未传到谢妧的府邸处,只是不出所料的话,这件事很快就将传满整个曲州城,曲州虽然地处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但是自显帝起就再没有了下江南的习惯,所以平日里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就是当地的州牧周成仁。
但是现在,长公主殿下,端王殿下,还有那位素来清风明月般的景大将军,这三人都身处曲州,自然是整个曲州谈论的焦点。
有些原本站在那里看戏的摊贩,亦是不敢相信那个总是身穿鹅黄色锦袍的少年郎君,笑起来还有梨涡,看上去十分亲和,看上了什么物件也从来都不会讨价还价,几乎是像个财神爷一般的,居然就是当今圣上嫡子,端王殿下。
原先还有些曲州子弟,有意向谢策提亲,毕竟他们姐弟怎么看都当是出身不凡,更何况谢策的长姐还长相出挑,不少勋贵子弟存了这样的心思,恐怕今夜以后,这些人都将是阵阵后怕。
幸亏大家都掂量着,心中也揣度了些,不然若是当时贸贸然上门去说媒求亲,当真是成为了整个曲州城的笑话。
更为可怕的是,今日看着景大将军对于殿下的表现,分明就是动情至深,若是当时登门去求娶,景大将军必然是心中不悦,大家都是男人,若是有人觊觎自己的夫人,不把那人打得鼻青脸肿都算是轻的了。
所以后怕者当真是各个都暗自庆幸。
谢策留在街道之上处理剩下来的事务,而谢妧则拉着景佑陵回到了府邸。
在临水旁卖柰花手环的嬷嬷已经认识了谢妧,她面前的竹篾筐里全都是用柰花编成的手环,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极为清淡的香味来。大概是因为有点儿眼花,所以看到景佑陵和谢妧前来的时候,还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这位嬷嬷经常在临水的地方买柰花,距离府邸极近,寻常人家大多都不会让人待在这里,但是谢策之前看这位嬷嬷卖得艰难,还吩咐下去,给这位嬷嬷支一个遮阳的小棚子。
“阿晚姑娘。”
嬷嬷叫住了谢妧,然后略微眯着眼睛看着他们两人,只看到在曲州临水的岸边,一个金枝玉叶般的姑娘,拉着一位长相极为清冷疏离的少年郎君的手。
白鹭洲的江水穿城而过,汩汩流动的水声持续不断,远处有人在吆喝,也有些熟悉水性的少年在浅滩处摘着莲蓬,还有鸣蝉在孜孜不倦地叫唤着,这些细碎的声响汇集成为了盛夏的光景。
人间光阴岁岁如此,谁都曾经年少过,少年时炽热的情动永远都是这样,只消远远看上一眼,就灼热地如同长夏烈日。
景佑陵抬起手为谢妧遮住了一点儿阴翳,谢妧也认出来了这位买柰花的嬷嬷,“周嬷嬷,是您啊。”
嬷嬷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出来了,她笑容和蔼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略有点儿浑浊的眼珠里面全都是温和的笑意。
“这位小郎君,想来就是阿晚姑娘的心上人吧。”
景佑陵闻言,手指略微摩挲了一下谢妧的手心,然后就听到谢妧对着这位嬷嬷轻声道:“嬷嬷,他是我……夫君。”
周嬷嬷之前还一直感慨,阿晚姑娘这样好的姑娘,也不知道日后到底是什么样的郎君才能配得上,现在来看,阿晚姑娘的眼光也是极好的,她在曲州生活了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出众的少年郎君。
“原来是阿晚姑娘的夫君,看着也必然是人中龙凤。”周嬷嬷在自己面前的竹篾筐之中仔细翻找着,然后抬头,“小郎君,你过来。”
布满皱褶的手上在竹篾筐中细细找到了几朵开得最好的柰花,然后仔细地将手中的柰花用线穿起来,周嬷嬷将自己手中的柰花轻轻放到景佑陵的手中。
“小郎君。”周嬷嬷温声,“阿晚姑娘是个好人,日后当好好对她。”
景佑陵轻声嗯了一下,然后将自己手中的柰花拿好,背后老妪悠长而缓慢的声音有点儿沙哑——
“今世戴花,来世漂亮。”
白鹭洲旁边的柳树枝条柔软,而树下站着的少年将军仔细地拿着自己手上的花,就这么倾身为面前的姑娘带上。
所谓世间情动。
在景佑陵略低下头给谢妧的手腕上系上这几朵柰花的时候,发间的银链伶仃,她伸出来的手腕极为纤细,景佑陵将手环绕了一圈,然后打了一个结。
谢妧抬眼看着他,将自己手上的手环晃动了两下,然后问道:“难道景大将军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景佑陵喉间滑动了两下,淡色的瞳仁此刻在日光的浸染之下,越发显得澄澈如珀石。
“殿下。”他的声音不大,好像是在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我这是,在做梦么。”
谢妧唔了一声,然后略微踮脚,抬手戳了戳他的脸。
“现在呢,”她凑近,“醒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世戴花,来世漂亮——改自俚语。
第102章 · ✐
谢妧手上的柰花的香味萦绕在身际, 指尖就这么碰在景佑陵的脸上,此时正在抬眼看着他。
她手腕上是景佑陵刚刚倾身带上去的手环,带着清冽的花香味。
“其实我从来都不是会重蹈覆辙的人, ”谢妧顿了一下, “但是,景佑陵——”
“只有你是例外。”
她这终其一生都是天上骄阳一般炽热, 坦荡得让人心生不忍, 情动如此,决绝也是。
“我以前就一直在想,前世走到那样的地步,到底是谁的错。后来怎么想都是无果,我也没有再纠结这件事情,毕竟人不该纠结于没有发生的事情,这样活得太累了。阿策不该是这样,你与我也不该是这样。但是我恨的,是你骗我。”
她站在原地, 将自己的手拿下去。
“后来我知道你在朔北左肩中箭, 性命垂危的时候, 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有点……”
谢妧的眼睫颤了一下, 却还是执拗地看着他,丝毫不退让,接着道:“舍不得的。”
她这么看着他的时候, 让人连丝毫的招架之力都无, 其实景佑陵在这个时候很想挡住她的眼睛,也好过听到自己现在耳边骤响的嗡鸣声和胸腔之中持续不断传过来的声响。
好像是在荒原之上呼啸而过的风, 卷动了所剩无几的伶仃草木。
不识风月,便是始终如朔北的风一样自由, 可是他又甘愿为她困囿于这样的荒原。
“风月难解,就算是再怎么舍不得,我也只是希望你平安顺遂,日后还是那个骠骑大将军,再也与我无关。可是我后来……做了一个梦。”
“在那场梦中,我也知道了一切的因果。”
前世的光景好像是走马灯一般在梦中短暂地漂浮而过,梦中他自释兵权,他的隐忍,他执剑的手颤动。
他其实什么都没有骗过她,只唯独他一直以来都记得这么一件事。
他少年时候的心动,就连自己都不知晓,只在后来的某一日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那时候和往日不一样的举动,是源自于自己动情了。
最开始他想,哪怕是谢妧后来恨他也好,只要能在日后的朝堂动荡之中,护得她一生顺遂,也足够了。
可是后来偏偏又越来越贪心,违背了自己当时所念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