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落入祝清圆耳中,好似蘸满了蜜。甜得她舌根发麻,黏得她动弹不得。
反了反了,她与李行的关系全然反了。祝清圆甚至觉得,若是此刻李行开口问她讨要祝家之财,她也愿意拱手奉上。
美色当真误人,只是不知自己诱惑李行之时,是否也能有此奇效。
祝清圆怔怔捏起双箸,挑起细白如丝的溥饪,半晌才反应过来李行方才对她说的是“生辰吉乐”。
她猛然抬头看他,略为惊讶:“生辰?”
“今日三月初七。”李衎看着她笑。
果然是她的生辰……
他说着便起身,将昨日买好的蜜饯从包袱中拿了出来。除此外还有一柄金玉梳、一身针脚细密的碧色衣裙,褙子边缘的绣花虽不华贵却很精巧。
想来这些都是槐邑县能买到的顶好物什了。
郎君垂目娓娓道:“如今你我身处偏僻,无法准备齐全,过后我会让觉怀方丈去请村中福气深厚的妇人来为你挽发。”
小姑娘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抬头一看,祝清圆又是眼圈绯红,蓄满了泪,而后她展颜一笑,微弯的眼中掉下几颗晶莹。
“李行,你来帮我挽发吧!”她忽然大声唤道。
上辈子,那巧言令色的钱婆子也曾在路上为她举办过一个及笄礼。
彼时她们落脚于繁华的城中,吉服、茶汤、敬香等物也一应俱全,钱婆子对祖父送给她的那支羊脂玉簪赞不绝口,后来,这玉簪果然就成了赵家人献与赵皇后的礼物。
重活一世,祝清圆只觉得这些虚礼像个笑话。此刻她只希望,为自己挽发之人,是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不必论是男是女,也不论年纪几何。
李衎闻言一愣,而后浅浅一笑:“好。”
祝清圆去屏风后将衣裙换好,黑发铺落满肩,更衬得她肤若琉璃。初阳随着风从窗格外灌入寮房,刹那间上下一亮,尘蜉闪烁。
她端庄地缓步而来,挺直脊背坐在圆凳上,李衎净手拿起短梳来到她身后,将长发一梳到底。
时光好似停滞,野寺悄然,风过无痕,只能听见郎君衣袖摩挲的声响——一下、两下。
李衎细长的手指稍显笨拙地穿梭在小姑娘发丝间,小心翼翼地挽出一个最简单的同心髻。
祝清圆拿过自己随身携带的妆奁,咔哒一声开启,从里头拿出了那支祖父专为她及笄备下的羊脂白玉簪。
据传这玉料与当今大魏所用玉玺乃是同源,坚硬透澈、温润秀致。
可当李衎接过这根玉簪后,他却愣住了,连心口都觉得隐隐刺痛起来。
因为上一世,他便死于这根玉簪。
当他发现兖服凤冠下的人不是赵皇后时,他便明白自己已然中计。
那一霎,身后万箭齐发,他心知自己无法再走出这金殿,但却鬼使神差地,挥剑砍走了所有射向小姑娘尸身的箭矢。
到最后他已是强弩之末,胸前腿臂皆是萃毒的箭伤,而赵皇后昂着头缓步走来。
“衎儿竟也有这样怜香惜玉的时候。”赵后轻笑,拔下自己高髻上的一根白玉簪蹲在李衎身侧。
然后猛地将簪尖扎入他的心间,手上做着最狠辣的事,面色却慈爱如观音:“那舅母便做一件好事,将你二人合葬一处可好?”
他握紧没入自己胸口的那支白玉簪,簪头雕刻的衔花雀被郎君的鲜血浸润。
“哦对了。”赵后指了指李衎身边没了气息的小娘子,“这支要了你的命的簪子,就是她的呢。”
二人身下的鲜血在金殿蜿蜒,逐渐融为一处。
前世他们同死,却从未相识。
祝清圆感觉到郎君一顿,继而默然地将玉簪插入自己发间,周身气息逐渐冰冷下去,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识之时。
李衎转身欲走,祝清圆心中一紧。
不知何时开始,今生所有的事都不由着上一世的轨迹行进了,她看过人心诡谲,也曾寄居农家亲酿豆腐;她一次次依靠自己绝地逢生,也一次次被人悉心保护照顾着。
她甚至,都忘了她最终是要回到赵家去的。
直到李衎突如其来的冷漠,将她从栖冲业简的黄粱一梦中抽离出来,祝清圆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些什么,只是看见李衎转身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像是突然被抛弃一般。
她忽然奔向李衎,紧紧抱住郎君的腰,带着紧张与颤抖闷声道:“李行,别走。”
本来只是想一个人出门静静的世子殿下,霎时心软,刚刚筑起的冰冷气息顷刻消散。
他转身抹下小姑娘的眼泪,哑声道:“那你别哭。”
祝清圆第一次看见郎君略带疲惫的面容,她止住泪乖乖地点头,迟来的矜持涌上脑海,想要从他怀中离开站好。
没承想她却被李衎一把按回怀中,松香雪意、胸腔怦然,他道:“让我抱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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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22章 、心灯
◎譬如一灯,入于暗室◎
虽然这不是祝清圆第一次被李衎抱在怀里,但她却比以往更加紧张,脸颊慢慢浮起绯红,长睫乱颤。
大约是郎君难得的感性时分,她甚至觉得,自己此刻只要伸伸手,就能轻而易举闯进他的内心。
明明是拿捏住李行的良机,但祝清圆却犹豫了。她不想这般趁虚而入,更甚者,她好似在这个怀抱中,找到了一丝相依为命的温情。
终是不忍打破。
“两位施主……呀!”突然,房门口旖旎的气氛被小和尚一声惊呼给硬生生打破。
圆空小脸爆红,捂着眼睛止步不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拥抱。
原本觉得没什么的祝清圆也羞了起来,急忙离开李衎的怀抱站好。看到圆空的脚边放着一篮子笔墨色碟,心知这是来催她去补画的。
于是祝清圆连忙借机于此,提起篮子掩面跑了。
李衎倒是丝毫不惊慌,步入房中给自己悠然倒了一杯茶水饮下。
把圆空也看渴了,于是小和尚哒哒哒地跑来,与他共饮。
他捧着竹制的茶盏抬头对李衎道:“施主,你与夫人的感情真好。”
圆空是被自己的身生父亲丢弃的孩子,师父捡到他时襁褓中留了一张字条,大约是说圆空的母亲本是他养的外室,难产而亡,而他又斡旋在各类人情中,被牵制着,因此难以养育这个孩子。
圆空虽未见过自己的双亲,但想来他们一定不恩爱,若是真的恩爱,又怎会抛妻弃子。
他虽然已入佛门,但年纪尚小,自是无法做到万般皆空。
李衎与这小和尚相处得倒也放松,他放下竹盏,向阳处微眯着眼,突然说了实话:“她还不是我夫人。”
说罢便走了,似要去看看祝清圆如何修补壁画的。
徒留圆空歪着脑袋,纳闷着——不是就不是,为何要加个还字,难道是许了婚约,却还未礼成?
-
祝清圆要修补的壁画都在大悲殿,供奉的是观音。
僻壤之地,百姓的烦忧大抵不过三灾两痛、生死嫁娶,因此也只消拜拜观音。来的人多了,门槛逐渐踏平,塑像与彩画也渐渐失了色。
昨日祝清圆等人去槐邑县买色料的时候,无隐寺的僧人们便先行将大悲殿给打扫干净,角落的积尘、壁画上浮起的空鼓裂隙也预先做了处理。
这会儿祝清圆提着用具前来,正细细琢磨着作画顺序。
这大悲殿四面原本画的是水月观音,左右绵延展开云树怪石、七宝莲池等仙境景象,还有各色动作的童子与瑞兽。
其余都好,只是主位的观音像,眉目有些模糊了,上身的袈裟以及衣裙上的联珠璎珞也都因霉变而损毁了色泽形状。
无隐寺的僧人们站在□□前等着她,双手合十行礼道:“有劳施主了。”
祝清圆仰头看了看这数丈高的云梯,说不慌是假的。但已经答应好的事,硬着头皮也得上。
她提好自己的裙摆,深吸一口气抬脚踩上了梯阶。
祝清圆劝慰自己,全当是为生辰积福好了。
她先在云梯上头站好,尽量不往下看,而后等着笔墨篮子栓了绳被吊上来。
如此作画全然不似伏案时候,整个人都战战兢兢,若不是多年的手下功夫,此刻的墨线必然会抖得不堪直视。
但很快的,小姑娘便入画境,咬着唇死死盯着笔尖移转,哪还记得自己身在半空。
此刻她正描摹着观音的眉眼,大小笔转换不停,左手还要托着墨碟。手忙脚乱之下,果然出岔子了——
她手中的笔杆一个打滑,从指缝间掉了下去。
“啊——”祝清圆本能地想伸手去捞,但无奈身在云梯,也不敢妄动。
笔摔坏事小,但要是笔尖的墨汁弄脏了壁画,就糟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空中传来一声清鸣,翠蓝的翎羽划入宝殿,探花张嘴紧急衔住了那支笔。
祝清圆屏住的一口气这才舒了出来,她展颜弯眼,让探花飞到自己手边。
而殿外葱郁浓绿的树冠下,郎君素衣凝望。他看着殿内光影半明半暗,小姑娘的碧裙罗衣在空中飞扬着,明眸粉颊不逊观音。
很快,祝清圆已经将面前的这一块勾勒完善,墨线淋漓流畅,女儿家绵绵游丝般的笔触反倒更加适合大慈大悲的菩萨。
但她着实低估了画壁画要的气力,胳膊大开大阖,不消多久,祝清圆便感觉自己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累了便下来。”
突然,李衎清冷的声音从云梯下方传来。祝清圆诧异地低头看:“你什么时候来的?”
云净师父在一旁颔首缓笑:“方才一直都是李施主为您移动云梯的。”
此话一出,祝清圆愣了愣,因为她当时心里还想着,这无隐寺的师父们还挺有雅意的,竟然能未卜先知她的作画顺序,想来也是擅书画的人。
没想到竟是李行?这反而令她更吃惊了,一介武夫,能识文断字就已经很好了,竟然还能通书画。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原本已经不甚在意的问题又重新横亘在祝清圆心间,于是她开始心不在焉地往下爬。
“哧啦——”突然,裂帛声响在耳边。
祝清圆凝神一看,原来是百迭裙的绣花裙门被云梯勾住,直接被扯出一个大口子。
“啊……”小姑娘立马颤声惊呼,隐隐哭腔。
这情形不能再挣动,否则腰带都要松了,李衎叹了口气,出剑划去,寒光一闪,罗裙斩断,祝清圆被剑刃贴面,骤然惊吓间,蓄势待发的哭愣是停住了。
郎君飞身,将呆呆的小姑娘单手揽下来,用自己的外袍挡着破损处,将她送回寮房。
换回粗布衣的祝清圆看着自己脱下的碧罗裙,站在那一动不动,眼泪啪嗒啪嗒掉。
李衎叹气:“好了,一条裙子而已。”
小姑娘眼圈绯红,好似小兔般瞪着他:“可这是你送我的裙子啊。”
咯噔一下,世子殿下的心被击中了。
李衎沉默半晌,突然转身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祝清圆抽了两下鼻子,连忙问道。
“……我再给你买一件。”
“站住!”
李衎发现自己竟然如听军令般自然地回过身去,心中不由叹气。
而小姑娘娇矜望天,手中拎着一个鼓鼓攘攘的荷包,嘟囔道:“没得让你花光积蓄。”
世子殿下一愣,最后倒真挑眉接过荷包,略带笑意:“多谢圆圆体贴。”
郎君走后,小姑娘揉揉泪眼,内心嘀咕——算了,他这么穷,想必身份也可怕不到哪儿去。
-
临近掌灯时分,李衎才赶回无隐寺。彼时祝清圆已经补完了壁画,正坐在寮房里洗手休憩。
李衎缓缓推开房门,里头正烛火昏黄,祝清圆便在这静谧中点着头瞌睡。手还泡在木盆里没拿出来。
郎君无奈失笑,将买回来的衣裙与软被一并放在床榻,然后小心将她的手从水盆里抬上来,替她擦干。
许是泡的太久,原本一双纤纤玉手都有些发白发皱了,可即便如此,指缝中依然残存着烟炱、朱砂、栀黄之类的颜色。
她累了一日,现在已然熟睡。李衎将她抱至松软的榻上安枕,而后又举着一盏灯烛出了门。
他忽然很想看看,如此娇气矜贵的小姑娘,画出的佛画是怎样的。
而李衎未料到,大悲殿此刻灯火通明。
佛龛、佛阶、佛台上处处点烛,千灯万璨,仿佛直通极乐。衣襟重新明艳起来的水月观音沁着笑,俯瞰众生,莲花宝座光华婉转,令这样一座小小的山野寺庙,也变得威仪不可侵犯起来。
“佛画慈悲,若非至纯至净之人,画不得。”觉怀方丈突然从佛像身后走了出来,朝李衎合十行礼。
李衎颔首回敬,微微一笑:“方丈料到我会来?”
觉怀没有答话,只是接过他手中的那盏烛台,端在自己手上。
他眼皮微垂,是不带丝毫凌厉之气的祥和老态,但眼神却似能洞察人心,叫寻常人下意识地闪躲。
但李衎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地与觉怀对视。
方丈却突然笑了:“你随我来。”
他领着李衎穿过佛像背后的小门,一灯如豆,在夜风中微微摇摆。很快,他们便进入了一间存放经卷的暗房。
刚刚还似随时熄灭的细弱烛火,此刻却将经房的每一角落都笼罩起来,明暗闪烁。
觉怀方丈将灯盏放在桌上:“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