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姣在原地站了会儿都没开口,奶娘只当她吓坏了,正要伸手,她才慢慢道:“……我要进宫。”
“恰好,沈某也要进宫,一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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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情形比扶姣想象中要好许多,无厮杀震天,无尸横遍野,着禁军服侍的守卫仍在宫门前恪尽职守,且在见到沈峥后,轻易放进了国公府的马车。
露了一面的沈峥转回车内,抚平衣袖,见扶姣仍在注视自己,便递去一张手帕,“郡主,不如擦擦脸?”
他指了指扶姣鬓角,很是温和的样子。
扶姣接过这张新帕子,沈峥又垂首提起茶壶,给她倒了杯热茶,体贴地撇去茶沫子,清香浮在了这座马车。
他道:“今夜府里有些乱,怪我没提前知会郡主,叫郡主受惊了,本是大喜的日子,实在不该,怀芝在此给郡主赔个不是。”
如果不是才见了国公府里那些被大喇喇押在院里的宾客,没见到禁军全都变成沈家人的模样,扶姣真有种二人在寻常交流的感觉。沈峥待人一向温和有礼,譬如他的字——怀芝,即便是这种时候,也不曾露出粗鲁的一面。
以前扶姣不爱搭理他,是觉得无话可说,这时候不想搭理,也是觉得无话可说。
沉默间车轮滚动,帝寝缓缓入眼。
……
扶姣的舅舅作为君主虽是公认的平庸,但他最大的优点也众所周知,那就是专情,待家人极好。
宗室子弟以及一干姻亲,凡有所求或犯了错,只要求到皇帝这儿,几乎没有不应的,其中以扶姣为最,毕竟扶姣的母亲是皇帝最疼爱的亲妹妹,相较之下皇后都要比他更具威严。
所以当初他能直接果断地点十万大军,命扶姣的父亲前去平乱,还引起了不少震惊。
如今想来,其中有多少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还未可知。
胡床上,皇帝神色低落地坐着,余光忽在憧憧灯影中瞥到扶姣的身影,腾得站起身,“纨纨!”
他疾跑过来,“你怎么来了?受伤没?怎穿这么点衣裳?你阿父没给你留人吗?”
说着将自己的大氅解下给扶姣披了,视线触及沈峥,大约想用作为君主的威严怒视他,可因本身从不具备那般气势,最后不过飞快地扫了一眼,都不敢对视。
他是胆小的,连瞪沈峥一眼都不敢,维护至亲最大的勇气也不过是把扶姣裹在怀里,试图不让她受伤害。
一路闷嘴葫芦似的扶姣鼻头一酸,今夜忽变的茫然,对至亲的担忧,方才亲眼看见沈峥杀人的惊吓,通通变成泛红的眼眶,在皇帝这儿流露出来。
她叫了声舅舅,眼见着都要委屈地掉泪珠子,皇帝先哇得一声哭了起来,“都怪舅舅,朕对不起你,纨纨,呜呜呜……”
扶姣懵了下,泪花儿在眼底打转硬生生给逼了回去,反应了半晌才一拍皇帝,“舅舅……”
沈峥还在这儿呢,怎么先示弱哭起来了。
好在沈峥没有看笑话的意思,反而很体贴地不打搅他们舅甥情深,他环顾了一圈,招手唤来仆婢,着他们弄几盆炭火,深秋的夜里寒意中,尤其是在偌大的寝殿,燻笼都没放,冷气从地底冒出来,确实难捱。
炭火放好后又唤人上热茶点心,片刻间寝殿就充溢了浓浓的暖意和食香气。
他做这些事时,皇帝已停了哭,和扶姣两双眼睛就跟着他转动,在沈峥这儿,像一大一小两只受惊的动物,只有乌溜溜的眼珠子敢动。
兴许是觉得有趣,他当下笑出了声,这位小郡主和皇帝果真是舅甥,有些东西是一脉相承的,譬如胆量这方面。
人总是容易被表面迷惑,相较凶煞、野心流露的宣国公,温和的世子看起来显然更好说话。
“世子……”皇帝开口。
沈峥立刻看了过来,十分有礼地倾听。
“能不能……”皇帝说得犹犹豫豫,沈峥也给予了最大的耐心,想知道他能提出甚么要求。
“能不能把皇后和太子也关到这儿来?”
第四章
沈峥认真思索了下,觉得皇帝所求有理,犯人处刑前还有断头饭吃,一家人要求被关在一起好像也没甚么大不了。
他大方地应了,并与皇帝说:“陛下这儿似乎少了甚么。”
他的视线在批奏折的御案上停留了会儿,皇帝跟着看去,明白他的意思,“你……先把皇后他们叫来,朕就告诉你玉玺在哪儿。”
“听陛下的。”
沈峥一锤定音,走到门外同禁军吩咐后不急着入屋,有礼地道一声还有些事办,转头和亲随不知去了何处,把这方天地留给了时刻提防他的舅甥二人。
余光觑着他身影远离了,皇帝重重松了口气,大袖掖了掖眼睛,“纨纨,他没对你怎么样罢?”
扶姣摇头,她这会儿还是懵的,先前的确被沈峥吓着了,可现在仅剩下满脑子的茫然。
“哎,我还以为沈家能答应这门亲事就是成了,至少能护你一段周全,没想到……”皇帝长吁短叹,正想和扶姣说明缘由,禁军就把皇后太子二人带到了。
母子二人形容瞧着还好,精神略有些憔悴,这没甚么大碍的。见他没出事皇后倒是欣慰,抬脚走向皇帝,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冲了过去,“父皇!父皇——呜呜呜……”
太子一和皇帝抱上就哭了起来,声音比谁都大,受他感染,皇帝本止住的泪也再次奔流不息,父子相拥涕泪。
皇后木然看了会儿,转头宽慰扶姣,“纨纨,被吓着了罢?”
“……还好。”
扶姣当然是害怕的,少女初出闺阁,礼还未成就骤然得知刚结亲的夫家造了反,反的还是自家舅舅,如此来算,倒也不能说这门亲已结了。她是不在意沈峥,可不能不在意大鄞的龙椅上要换人,历来更朝迭代,有哪个前任君主是有好下场的。
只是再多的不安,都几乎被皇帝和太子这一哭给哭没了。
以前听说过舅舅胆子小容易受惊吓,可她以为是和自己一样怕黑怕鬼之类,这也没甚么大不了。且皇帝在她面前多少会顾及长辈脸面,总不会轻易叫她看笑话,所以这会儿她是第一次见识这场景。
皇后显然习以为常,握她手往小几走去,“随他们去,哭够就停了。”
察觉扶姣手心透着凉意,皇后把她的手揣在了怀里,倒上热茶,嗟叹道:“以前我总在担心今日的到来,如今刀架在脖子上,反倒安稳了。只可怜了你,要不是你舅舅想出的混主意,说不定你早就被你阿父带走了。”
和那些长于世家的贵女不同,生父不过是个小吏的皇后很有亲和气质,谈吐称不上高雅,但总有独特见解,行事比皇帝沉稳得多。有她在旁,扶姣惶惶的心就定了,倚着她问:“舅母说的甚么意思?”
对上她乌亮的眼,皇后一笑,她这外甥女是被娇养大的散淡性子,很有些天真烂漫,到这时眼里也不见阴翳,掉几滴泪珠子害怕也就过去了。这点很好,和皇帝像,不容易积郁。
“朝堂的形势你素来不了解,我也不说太多,只需知你舅舅握不住这江山,有人想坐上来也没甚么稀奇的。”皇后挽过她鬓发,“其实像宣国公这样的人不少,他先动罢了,索性他们还没争出个输赢前,就不会动我们性命,不必太害怕。”
潜藏的话皇后没全说出口,譬如扶姣的父亲扶昱也是那其中之一,不过因那一层姻亲关系,扶昱藏得更深,也更沉得住气罢了。
这会儿宣国公先动,扶昱必是不会回来了。她最担心的是,凡有夺天下野心的人,往往很有舍弃的决断,不知扶昱是甚么想法。只盼他看在已逝明阳长公主的份上,对女儿还有一份慈爱。
纨纨和他们身份不同,身为扶昱的独女,宣国公很可能用她来要挟扶昱。照皇后看,能把她送出去就再好不过。
扶姣眼慢慢睁大了,“阿兄也不行吗?”
她指向哭哭啼啼的太子,说完一顿,自己也明白了什么,脸上流露出微妙的嫌弃,哭得太丑了。
“纨纨叫我?”太子抹去最后那点泪看了过来,他生得其实还不错,眉目清秀,气质看起来干净无害,但断没有甚么不怒自威的气势,和皇帝算是一个模子。
皇后平静道:“饿不饿?来吃些点心。”
那边父子俩愣了愣,应声乖乖过来,端坐木几旁,一家子倒真像聚在一起用膳般拾起银筷。
沈峥被这温馨和睦的场景晃了眼,推门的手顿住,乍然回神道:“陛下娘娘用的可还好?还需添甚么?”
扶姣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帕巾拭了嘴角,轻声道:“少了甜酿。”
门旁亲随的神情不由扭曲了下,这一家子……倒真是心大。
他心底不由升起淡淡的钦佩。
到底见惯风浪,沈峥稀疏寻常地唤人再备甜酿,问皇帝玉玺何在,皇帝恍然噢了声,跑到衣柜那儿翻找。
他拿玉玺的时间,沈峥目光随意在几人身上转了圈,就注意到这位小郡主安坐在皇后身边,比先前进宫吓得脸色发白却还强装镇定的模样好太多,看来比起皇帝,皇后更能叫她安心。
“……玉玺呢?”皇帝念叨声引起众人注意,他急得把衣裳全搂了出来,坐在地上翻,汗水渐渐生了出来,“没道理啊,我明明把玉玺藏这儿。”
皇后帮他一块儿找,“别急,仔细想想,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丢三落四的毛病也不是皇帝独有,杨家一家子宗亲几乎都这样,沈峥定定看了会儿,打消了皇帝故意为之这个想法,以他的脑子和胆量,做不出来。
他瞭一眼天色,中宵已过了,悬在檐顶的弯月逐渐黯淡,幕间慢慢透亮起来,没有多余的时辰在这等皇帝找玉玺。
索性玉玺不是现在必须到手,沈峥道:“陛下先找,某还有些琐事,待寻到了使人来说一声就好。”
说罢去请扶姣,太子忙拦住,拽了扶姣手腕,“你要带纨纨去做甚么?”
他难得鼓起勇气,得知是要请扶姣帮个小忙后又道:“甚么忙?我能帮吗?”
“恐怕不行。”沈峥和煦地答,“太子还是在此等候罢,若缺了甚么直接吩咐,不必拘束。”
话里意思,皇宫俨然改姓沈了。留下这句话,沈峥不容置喙地带扶姣出了帝寝,来去不超过一个时辰就回到同一辆马车,扶姣都弄不清他把自己带进宫的意义在哪儿。
但经皇后抚慰,知道沈峥还不敢伤他们性命,扶姣胆子就大了,问他:“世子找我做甚么?”
马车空间宽敞,坐两人绰绰有余,沈峥本在摩挲扳指思索,听得问题抬首,“还称呼世子,是不是有些生疏了?”
他是逗趣,此前还客气得很,带扶姣进宫一趟后似乎觉出了甚么有意思的东西,道:“昨夜某才与郡主拜过天地。”
扶姣被噎了下,暗翻白眼,叫沈峥笑了起来,“不是甚么大事,带郡主回家一趟。”
“要很久吗?”得到沈峥疑惑的目光,扶姣指天色慢慢道:“不早了,平日这个时候我还在睡。”
这是困了的意思,沈峥颔首,“忙完郡主就能休息。”
许是觉察出他好说话,扶姣顺竿爬的本事立刻发挥了出来,“还得要奶娘一起,没她唱曲儿我睡不好。”
她浓黑的眼睫在碎光下尤显深邃,鹿儿般圆润清亮,很叫人动容。
沈峥瞧着她一时没答,须臾传来一声轻响,他手里的扳指却不知何时悄然碎了。
他低首一看,英俊的眉眼皱起,“这玉玉质差了些。”
扶姣悄悄地抖了下,浑身寒毛直竖,顿时想起他脚边躺着尸体还在慢悠悠擦拭手指的模样。
“还……还是算了,也没那么困。”
沈峥莞尔,“多谢郡主体恤。”
第五章
扶姣的容貌,在洛阳城的锦绣圈里也是顶尖的,她是枝头精心培育的娇蕊,风雨浇灌俱是轻柔,才养出这么剔透的一副美人骨。
男儿好颜色,若说沈峥在初见这位小郡主时没有为她的容色动容自是不可能,但那点点惊艳后,也没甚么特别。二人年纪、心智都不在一个层面,在早已及冠的沈峥眼里,他看扶姣,就像欣赏一朵漂亮的花儿、一块精致的玉,不带丝毫狎昵,她透着娇稚的举止也不曾冒犯他,只逗起来有那么点意思。
他的容忍度向来很高,在注意到扶姣因寒夜打颤后,体贴地合上车窗,再一回头,人却坐得更远了。
流风携着浓郁的桂香传来时,马儿轻轻嘶鸣一声,停在了长公主府门前。
昨夜这儿还充盈着喜庆,此时已是雨打花摧般,门庭瞧着都黯淡许多,门房换成了国公府的人,个个人高马大,腰配环刀。
“郡主的人都已送回了府里,若有甚么想见的人,尽可传唤。”沈峥说了这么一句,显然是在回答她之前要找奶娘的话儿,扶姣诧异抬眼,他已经一步踏了下去。
他也没甚么可怕的,总不能像捏碎玉一样捏我。扶姣给自己打气,慢慢吞吞地挪到车门前,早有仆从立在那儿预备扶她,正是此时,惊变突生——
沈峥猛地回头,一脚踢飞了脚凳,重重击在来人腰腹,蒙面人闷哼一声,手里的剑却不曾停,直直刺向他,剑光如电闪般从扶姣眼前滑到沈峥胸口,堪堪被他用两指夹住,指节一扭,那剑也跟着转了圈。
扶姣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想,他的手指是铁铸的罢。
这一刺像是口令,唰唰间无数道身影从屋檐、墙角、树梢等各处隐蔽的角落跳了出来,霎时间和国公府的人全冲在了一块儿,刀光剑影逼人,扶姣迅速收回了脚,在马车内观望。
看得出这群蒙面人也都是精锐,以少对多丝毫不落下风,且很有目的性,逐步都在向马车逼近。但沈峥察觉出了他们动作,每逢有人准备朝马车跃,他总能提前一步将人拽回。
扶姣扒着车门,顿时冒出期待,心想这肯定是阿父派来的人,要救她走。
她随时准备着,如果是蒙面人靠近,就积极被营救。才这么想,眼下就有一人边打边靠了过来,预想中的动作没出现,反倒是凌厉的剑光直扑扶姣面门,她下意识一躲,靠车门偏了过去,吓得胸口砰砰跳,几息间经历了大起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