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回头,她也知道是邱二叔,头也不抬地哼了回去。
早在离开前,李承度就和她说清了邱二叔对皇帝、宣国公的仇怨,让她不能透露太子的身份,以防二叔激动做出何事。
明面上再怎么嫌弃杨保保,扶姣也知道维护自家阿兄,难得守住了秘密,却也因此和邱二叔对看不顺眼。她觉得自家舅舅无大错,主要错在那些有狼子野心的宣国公等人,明明他们也是受害人啊。
是以,每逢听到邱二叔对皇帝出声讥嘲时,扶姣就忍不住辩回去。她口齿比邱二叔这个武夫伶俐得多,还会引经据典,端起姿态时,旁人一看就已经分了高下。
邱二叔气得脸红脖子粗,往往无力反驳时,就只会甩袖说一声“哼,我不和小娘子争辩!”
扶姣则对他作鬼脸,并给他取了个外号——哼二叔。
“哼二叔这么厉害,肯定不会坐马车。”扶姣倚着车窗,大眼扑闪道,娇娇的声音能气死人,“他可以日行三百里不停歇,才不屑与我们为伍。”
正准备说不要马车给他备马的邱二叔神色一僵,回看她一眼,又是不悦转头,“谁说我要骑马,另备一辆马车来。”
王六瞧着,心情复杂,觉得邱二叔幼稚得很,小郡主说什么,他偏偏就不做什么。但这着实令王六松了口气,邱二叔身体仍在调养,并不适合长时间纵马,这位脾气犟他劝不动,倒是小郡主一激更有效。
当然,他也晓得,小郡主绝不是好心用什么激将法,她也纯粹是看邱二叔不顺眼想噎几句罢了。
两个祖宗。王六想,恨不得马上回到主子身边和他杀敌去,也不想夹在这二人间来回。
太子用敬仰的目光看妹妹,他就很怕这个二叔,每次二叔看自己的目光,就好像看穿了什么似的,凶得很,能把他吓得一个哆嗦。
主动自觉地把车内毯子理好,持壶倒茶,太子问:“纨纨饿不饿?”
扶姣摇头,视线移回他这儿,同样不高兴道:“上马车做什么,你不是喜欢天天跟着王六他们一起嘛,我才不要你陪。”
待在骁邑的大部分时间,太子像是觉出了什么乐趣,颇喜欢跟着驻守的那群兵卒一起练兵,或者巡逻,或者在发现一些可疑的人马时一拥而上冲上前去。
以往他逃的最多的练武,竟在这儿不知不觉学起来了,因天天对着烈日,整个人晒黑不少,也大受扶姣嫌弃。
太子委委屈屈,“哪有,我明明每次都找纨纨你的,可是那个李承度一来,你就不理我了。”
扶姣一想也是,可仍理直气壮道:“那是他回得少,我才和他多待了会儿,等他走了你不能来找我玩儿嘛。”
十分典型的浪子言论。太子听了,隐觉有什么不对,面对妹妹却又没法深思,只是下意识觉得自己不如李承度重要,不情不愿地极小声嘟哝:人家走了才要我,阿兄想丢就丢,臭纨纨,没良心……
抱怨声自然没敢让扶姣听到,待她眼神再瞄过来时,忙道:“那我下次一定来约纨纨。”
扶姣嗯一声,“而且你现在也太黑了,好丑,这样子乔敏敏是不会喜欢你的,空有蛮力不行,她更要看外表。”
两人同样的性格,扶姣深觉乔敏定是和自己同样的想法。细思起来,还好李承度天生俊朗,即便连着征战半年,除却身上添了些小伤疤,那张脸倒没怎么变化,也没怎么黑。
如果李承度也黑了许多……扶姣想想,就觉得自己对他的喜欢会减少许多。
所以每次分别时,她都会殷殷叮嘱,让他一定保护好自己(的脸)。
太子一听,果然紧张起来,连忙讨教变白之法,扶姣便大方地把自己调养的一些脂粉取出,告诉他早晚涂攃何物,白日少晒烈阳云云。
兄妹二人在马车内的叽叽喳喳,时而飘入王六耳畔,让他不由含笑,随队行马的沉闷感散去不少。
他们此行是要去武陵郡,那儿如今是李承度属地,因地形和方位之宜,远比骁邑更适合他们居住。当下李承度领兵刚结束一场战事,正在返回武陵郡,准备同他们会合。
半年时间,足够让许多人知晓李承度此人,经过的也大都是他们已经攻下的属地,带有李字旗帜飘扬过路途几座城时,都受到了不少百姓围观。
途径一座小城时,扶姣刚刚睡醒,才发现这儿的城门口正在施粥,队列极长,不过井然有序,并不混乱。
领粥的流民大都是从别地经了战火,流浪而来,人数相对于这座小城来说尚可接受。
不仅有官兵在施粥,还会有当地百姓拿了衣物和吃食救济他们,看得出这座城还算富庶。
刚巧车队停下,王六去同城中驻守将领接洽事宜,扶姣便懒懒倚在车窗边看着,等人呈上食盒时,头也没回道:“他们不是很饿嘛,就给他们罢。”
她视线看的是那群流民。
话语飘到一旁,正欲在车内用饭的邱二叔动作一滞,不由看向了她。
来人惊讶,没想到小娘子心底如此良善,自己的口粮尽数给了流民,但没有这个必要,无论是城中还是他们,都不缺粮食。
但扶姣只是纯粹吃够了这些东西,兴致缺缺,不想用罢了。
她拒绝了来人的的劝导,看着他把食盒拿去分为流民,自己则从袖袋中随手取了颗糖含进口中,百无聊赖地四处观望。
下一刻,她就对上了一双渴望的眼。
一个不过四五岁大的小孩儿,手里捧着馒头,不知不觉走到了马车旁,对着她的糖眼巴巴馋得流口水。
这次可不同于在万里,李承度在旁边,糖随时能补,若是袖袋中的给出去了,就真的没糖了。
扶姣顿生警惕,眼见周围没有他的长辈出现,小声嘟哝:“别想,糖是不可能给你的。”
说罢,立刻扭回脑袋,不再看窗外。
刚刚因小郡主的举动而自觉惭愧,把自己那份口粮也让给了流民的邱二叔:“……”
第七十九章 · ✐
驶出这座小城一段时辰, 扶姣有些饿了,便在马车内囤的点心和零食中选了一通,慢吞吞用着。浑然不知邱二叔因让出口粮, 又倔强地不肯要人再续,而饿着肚子在那儿生闷气。
七八日间, 连着经过两郡五城, 扶姣发现,凡属于李承度辖地的百姓和流民明显状态要更好些, 至少在这深秋时节, 吃是无忧的。至于其他的, 不说旁人,就拿宣国公举例,他在夺权后虽然拥有大半个鄞朝, 但由于中间有太多掣肘, 权力未统一, 许多偏远又无价值的地带无暇顾及,那些地方便几乎成了无主之地。
若能碰到有为的官吏便罢了, 若是不负责的, 直接抛下百姓不管, 那一城便会陷入混乱, 或被流匪控制, 或为流民所占。
李承度收服的不少小郡小县,就是这样的地方。
一路追随他的人愈发多,信任之人, 他会直接托付重任, 令他们打理这些辖地。
对比二者区别,扶姣心底十分满意, 怎么说他们都有明月商行做倚仗,就是要显出财大气粗的架势。
和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扶姣撩了眼灿灿晚霞,想着明日又是个大晴天,昏昏沉沉之际,忽然感觉队伍有了变化,似乎开始收整缩紧,有意靠近。
太子一问,才知前方疑似出现一队散兵,不知是哪方人马,探路之人一回禀,王六立刻下令全队戒严,找好掩体。
渐渐的,马车停下,扶姣被掩在队列的高草深处。小半刻钟后,众人感到身下土地震颤,有蹄声如雷朝这方奔来。
王六皱眉,声音杂乱,不像训练有素的队伍,倒像是许多人在慌乱逃散。
他所想无错,这队人才从青州溃散而来,带领之人原本是个先锋小将,名萧敬。萧敬奉宣国公之令,带着沈家族中一名子弟前往青州驻守,以防□□异动。
这其实是个很轻松的活儿。萧敬心知,这位国公爷的侄子,人唤沈六郎的人无任何指挥作战之力,纯粹是肚子里存了点墨水,来青州镀一层金好回去拿功名罢了。
因此即使对方空降青州,一跃得了他最想要的位置,成为他的顶头上峰,对他颐指气使,萧敬也没在意,沈六郎无需多久就会离开。
关键在于,徐淮安不知发的什么疯,日前突然亲率□□军直逼青州边界,猛攻城门,一击不成便立刻退走。
萧敬本不欲理睬,继续安静驻守青州,但沈六郎却认为自己用兵如神,轻易击退了□□刺史,立刻下令乘胜追击,带领大军就打开城门追了出去。
萧敬无法,只能紧随而上,果不其然在五十里外遇到了埋伏,沈六郎被一记飞箭射中胸口,当场殒命。
看到沈六郎尸首的刹那,萧敬脑子懵了一瞬,思索是为其报仇奋勇杀向徐淮安还是当机立断离开,短短几息之间,他的下属、亦是好兄弟劝道,沈六郎已死,回去没法交差,这儿又打不过徐淮安,不如干脆带着弟兄们走。
萧敬知道他为何这么说。
宣国公掌权几年来,大肆排除异己,任人唯亲,洛阳城中凡是不服他的,几乎被他或打或杀了个干净。由于名不正言不顺,又迟迟未寻得玉玺,为天下人所诟病,所以便要将朝堂变成沈家的一言堂。
若说原来的皇帝是碌碌无为的庸君昏君,那宣国公无疑是不折不扣的暴君。
萧敬想要追随的其实是世子沈峥,可惜,原先宣国公还很愿听世子之言,但自从世子在□□被李蒙之子手中吃了败仗后,洛阳就有不少人在宣国公耳边嚼舌根,让宣国公对世子很不满意。兼之屡屡催促世子回都,世子却在外流连迟迟不回,叫父子二人又生嫌隙。
不用想,萧敬也知是国公府那几个庶子趁世子在外,想夺世子宠爱。那几人不过是庸碌之辈,工于心计罢了,偏偏……哎,只叹世子性情确实难以捉摸,旁人都急着在国公爷身边分权,独独他,在外打得不亦乐乎。
那李承度才攻下一城,世子就要从对方手中夺回一城。萧敬起初听说后还为世子叫好,可世子手中的兵就那么些,洛阳那边不派增援,财力、兵力没人家足,攻城的速度自然也没人家快。
渐渐的,还是让李承度壮大至此。
萧敬心灰意冷地想,回去也难逃一死,不如带着这千余兄弟离开青州,在这乱世中自成一势,至少能得个自由。
他父母兄弟都不在人世,在洛阳了无牵挂,冥冥之中,仿佛有天意逼他走到这一步。
率兵九死一生逃出徐淮安的围攻后,萧敬等人依然马不停蹄,想寻到一处安稳之地。
正是此时,他也瞥见了前方异状,当即挥手急急令众人勒马停下。
嘶鸣声接二连三响起,萧敬拉缰绳稳住躁动不安的马儿。眺目望去,只见前方的高草丛中隐约可见一队人马驻足,前列御马持木仓,面色肃然地看向他们。
被草丛掩映,更深处定然还有人,只不知统共多少。想来是提前听到他们的动静,便先守在了这儿。
萧敬心头发紧,张目并未看见旗帜,不停猜测对方所属之际,高声问道:“敢问兄台从何处来?”
王六高声回了方才经过的城郡名,亦回问:“阁下往何处去?”
对方一笑,“听说那边流民众多,我们此行正是奉令去赈济维稳的。”
明显是随口一诌,方才经过的地方不算富庶,但也绝对不会调这么支不知从何而来的人去维护秩序。
王六颔首应一声,“既为济民,阁下先行罢——”
萧敬道一声好,朝后作了个手势,众人紧绷着脸,缓缓从这片高草丛旁经过,余光一直警惕盯着那边。
忽然,身边人瞄到什么,对萧敬耳语一声,说是看见了粮草车。
这很可能是一队押送粮草的兵马!
微眯了眼,萧敬不着痕迹点点头,状若无事地率领全军从他们面前经过。尚未走出一里,就在王六等人稀疏动身之际,忽得一声震天喝响,杀个回马木仓,直冲他们奔去!
果然如此。王六不慌不忙,早做好准备,依照先前定好的队形将扶姣、邱二叔和太子三人护在安全之处,毫无畏惧地率人对阵而上。
厮杀震天,很快响彻众人耳际。
比起紧张,扶姣更多的竟是兴奋,几乎在马车内探出整个身子张望,与此同时,还听到了邱二叔同人争执的声音。
“牵马来,让我去杀杀那小子的威风!”邱二叔对一个毛头小子率这么点残兵就敢攻上他们感到愤怒,奈何被两个小兵压住,“王都督说了,您老正在调养旧伤,不得上马。”
邱二叔吹胡子瞪眼,“别说调理旧伤,就是断条腿我也能照样不误上阵杀敌!快松开!”
两个小兵望天望地就是不望他,他们年轻力壮,邱二叔又不能对自己人下狠手,一时急得骂人。他觉得自己筋骨松散半年,就该上去紧一紧。
对于这种老顽固,扶姣看也不想看,径直伸手,“取弓来。”
立刻有人取来为她特-制的轻弓,奉上羽箭。
自从和李承度学射箭后,扶姣就一直没落下这门功夫,只是练得不勤罢了。但在她看来,以她的天资完全不成问题。
她的臂力依旧是短板,努力拉开大半的弓后,扶姣绷紧弦,右眼闭上,仅余左眼盯准目标,在马车旁笔挺站立,有模有样。
这气势十足的架势唬住了周围人,连邱二叔也不由凝神看来,倒要看看这娇滴滴的小郡主能射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一箭。
屏住呼吸,扶姣对准萧敬左臂,慢慢调整方位,终于觑见一条完整的空隙。她猛然松弦,咻的一声,离弦之箭直直朝萧敬射去——
周围人不由目光惊叹,视线跟着箭矢飞奔,然后眼睁睁看着它在离萧敬还有一丈之远时,忽得失了力气,方向偏移下落,落在了一只马蹄上,让它不痛不痒地抬蹄嘶了声,叫小兵险些摔下去。
呃……
太子第一个飞快收回视线,生怕叫妹妹知道自己看见了她的丢脸时刻,恨不得把整个人缩进马车。
旁边传来一声震天嗤笑,毫无疑问,那是邱二叔的。
他还以为小郡主这架势会如何厉害,结果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旁人嚅动嘴唇,轻声安慰,“能射中马儿也不错了……”
扶姣气得脸都红了,她只是太久没练臂力更弱了而已,但准头绝对是没错的。
不行,说什么也不能叫这个哼二叔笑话。
“保保——”她叫道,让太子一个激灵,“过来,帮我拉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