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伤……李承度微微颔首,让王六给他们取银钱,“都散了,去用些宵夜,明日再来。”
众人领命而去,王六作为李承度的左膀右臂,则得了这间住宅的一间厢房。
他也很懂事,唤人就把自己带走了,不敢耽误李承度的时间。
毕竟主子和小郡主每夜临睡前似乎都会聚会儿,要么对弈要么读书弹琴之类的。
着实有意趣啊。王六边走边想,唇畔不由浮现笑意,加快了步伐。
目送他们离去,李承度第一时间并未如王六所想去寻扶姣,而是让人领着,往邱二叔休息的屋子去。
那儿如他所料,仍有灯火摇曳,但推门一看,头发斑白的邱二叔捏着书歪在了榻边,打鼾睡得极沉。
李承度听父亲说过,二叔自幼不爱读书,一拿书就犯困,想来是药效起初未显,他便用书催眠,看着看着睡着了。
他检查过屋内小窗,站在床边看了会儿。邱二叔仅露在外面的脸颊、脖颈、手背就已是伤痕累累,不难想象他曾经遭受了多大的痛楚。
将寻名医之事提上心中议程,李承度给二叔掖好被角,盖灭油灯,转身走了出去。
清夜无尘,月色如霜,一簇月季在银芒下开得热烈,令李承度目光驻足一瞬。
他的步伐依旧很慢,似乎被许多事情拖住了,目中思虑积淀,直至在浴桶中浸泡,木瓢舀起水一遍遍冲刷头顶,眼神才逐渐变得清明。
有些习惯是会一脉相承的,譬如他的母亲思索事情时也喜欢沐浴,独自静静坐在浴桶中,一刻钟两刻钟,再出现时,所有迷障就会消失。
大步走向那间隐浮香气的住舍,李承度入门时,发现小郡主的姿势竟也和二叔差不离,同样捏着书歪在榻边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
区别是,她应该是用书来提神。
他目露笑意,将书从她手中轻轻抽离,极轻的动作却叫她突得回神,下意识拉住书卷一页,险些撕下,眼神迷迷糊糊,“……李承度?”
“是我。”他顺势把书放回书架,“依郡主之言,前来暖榻。”
暖榻?扶姣脑袋反应了会儿,意识到是什么后才一个激灵,略有清醒了,眨了眨,果然嗅到他身上皂角的清香。
“你好慢呀。”她不满,“我都等了许久,险些睡着了。”
李承度认错,道被一些事情耽搁了,然后问她:“是帮郡主暖榻后离去,还是整夜如此?”
居然还有选择。扶姣唔一声,“那就看你表现了,让我满意,留下也未尝不可。”
按世俗常理来论,分明是她被占便宜的事,说起来反而神气地像对他人的恩宠。
自然而然退到内侧,扶姣给他让出了位置。
这方榻很大,是扶姣今日亲自所选,比得上她在长公主府的床榻,躺五六人绰绰有余,容她来回打滚。
躺两个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扶姣仰眸,看着灯火下的李承度取下发冠,指节微曲,搭在领口处时,视线竟没有丝毫闪躲,就那样充满求知欲地望着。
她仍记得上次感受到的胸膛,早就对他的身体十分好奇了,今夜可以看一看吗?
兴许是她眼神太烫了,李承度动作一顿,垂眸道:“郡主是否应该回避?”
“不要。”扶姣断然拒绝,“你也不可以到一旁去。”
说罢补充,“上次你要我说心意,我都已经说了,我们已经算两情相悦,难道解个外衣都要回避嘛?”
“我们尚未成亲。”李承度不紧不慢道,“按常理而言,不该如此亲近。”
成亲?扶姣睁大了眼,有点心虚地想,原来李承度真想得这么远啊。
她支吾了阵,含糊道:“都这种时候了,舅舅他们也不在身边,成亲只是俗礼,只要我喜欢你够啦……”
小郡主回避的模样颇为熟悉,李承度微眯了眼,俯首看去,见她双眸闪烁不停,喔了声,平静道:“原来郡主从未想过此事吗?”
那一声喔像是重锤,越淡然的语气越叫扶姣心里发怵,觉得李承度这模样叫人毛毛的,下意识不敢承认,仍是含含糊糊敷衍,“当然想过……只是我年纪还小,你、你又在四处奔波,哪有空啊……”
这模样确实不像没想过,但想的内容绝对和此时说的大不相同。
李承度看穿小郡主所想,仍不动声色,问了句“是吗?”
“当然是。”扶姣点头如捣蒜,“你想想嘛,我才不是那样负心薄情的人,既然应了你,怎么可能会不想和你成亲呢。只是事急从权,木菁都说要人暖榻了,她是大夫,肯定要先听大夫的。”
说着说着,还流露出委屈的意味来。
像是被说服了,李承度慢慢嗯一声,“确实是如此。”
他继续先前的动作,抬手解衣。
见他附和,扶姣登时理直气壮了,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可惜叫人失望的是,什么都没有,里衣包裹得极为严实。
等着他躺上榻,扶姣极为自然地窝在了他臂弯间,感受到他浑身的热意,觉得确实暖和多了,冰凉的手脚都忍不住往他身上放。
怪不得木菁说要人暖榻,原来这样舒服。
和在马车上抵足而眠时相比,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扶姣发出小猫呜哝般的满意声,感受到躺着的胸膛硬邦邦中带着弹性的触感,又蠢蠢欲动,“我可以摸摸吗?”
她的眼神亮极了,简直比得上像看心爱的书卷时的求知若渴,用在这方面,只叫人忍俊不禁。
李承度依旧克制住了所有的想法和冲动,如他这般能忍的男子着实不多,但正是这样才能叫扶姣放心,亦能让她主动生出好奇。
他道:“如果郡主想的话。”
那就是同意了。扶姣伸出手去,再度按了按,摸着摸着,还想从衣衫下入手,贴身感受,但被李承度拦住了。
好罢,那样确实有点过了。扶姣想,而后抬首看向李承度,命令道:“亲我。”
第七十八章 · ✐
一旦打破禁锢, 亲吻这件事于扶姣而言就不算违背常俗。
她喜欢李承度,也享受和他亲近的感觉。对她来说,这种理由就已经很充分了。
唇齿交融间, 她往往能够领略到李承度的另一面,和平日惯于沉默无言的他不同, 那是一种更富攻击性却又不失体贴的魅力。每每感受到他唇间的热情和身体的紧绷克制, 反差感叫她时常试了又想试。
她像是只明知危险就在前方,却因为快乐和好奇, 而不停在边缘来回试探踩踏的猫儿。仗着李承度表现出的爱慕, 理直气壮, 毫不悔改。
至于以前瞄过几眼的避火图,对上面某些姿势惊奇又惧怕的感受,早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不过今夜扶姣没来得及闹着要做别的什么, 缠绵的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亲得专心时, 也就忽略了逐渐黯淡的灯火,最后安抚性的吻落在额头时, 一声轻轻的“睡罢”哄来, 她当真枕着李承度的臂弯, 陷入梦乡。
黑夜中犹有点点余光, 足够李承度凝视她酣然的睡颜, 叫人想起那些生出信任而朝天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动物,翻起肚皮任人抚摸。
他的手仍顺着她的要求置于小腹上,源源不绝的热意传去, 让她眉眼安然, 这次睡梦中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翻身也仅于他怀中。
李承度并非坐怀不乱的君子, 每每佳人在怀,能够忍常人之不能忍,一是因他了解小郡主性情,二是未到他所设想的时机。
他行事向来有章程,即便未明着安排,心中也有尺量。从雍州逃亡一路到骁邑,途中虽有意外,但大体都在他的预想之中,而在感情上,从和小郡主重逢到现在,每一步亦是他先认清自己的心意才展开。
如今他刚攻下骁邑,势力未稳,尚算弱小,便也未到可以和小郡主进入下一步的时机。
给躺在怀中的人掖好被角,李承度阖目。
沉香流淌,浅淡香雾在月色下有如实质,弯弯绕绕朝上,慢慢蒸腾,将夜间万物染上安宁。
一切陷入沉眠。
在仆婢前来唤起前,李承度就已离开了扶姣的住舍,未让任何人看见。他起早练了套拳,而后和邱二叔同用朝食。
叔侄二人慢慢聊了小半个时辰,邱二叔从最初只想劝他注意女色,莫重蹈覆辙,到被李承度转移注意力也没过多久。
被李承度口中今后攻伐的安排所吸引,移步书房后,邱二叔又看到了听泉先生留给儿子的那幅路线图,喜悦之余更生震惊。他本以为弟媳妇被世人夸赞的才华,只是写写诗弹弹琴之类,没想到在军事上也不遑多让,甚至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将军。
“当初她为何不交给你父亲?”邱二叔问,“若是他按这幅图所标注攻打,大鄞还轮得到宣国公那贼子做主?李家也不至沦落于此。”
家恨让他心中的“君”一词早已失去震慑力,却忘了在这之前,他亦是杨氏皇族的坚强拥趸。
“二叔觉得,即便母亲出谋划策,父亲会听吗?”李承度反问他。
邱二叔一怔,想起这位兄长执拗的脾性,大叹,“你父亲糊涂啊!”
与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先发制人。邱二叔此时想。
李承度但笑不语,静静的目光让邱二叔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三郎不会是用他母亲,来代说他对那小娘子的偏见罢?
低咳一声,邱二叔不大自然道:“算了,也不稀奇,以他的脾气……”
话题突然一转,“不过,明月郡主虽是扶侯之女,但更是皇帝的外甥女,你如何保证她今后和你同心?”
万一真到了最后一步,这小郡主站到她舅舅那边去,又如何?
“郡主不会。”李承度道,“二叔不了解她,也不了解那位。”
那位,指的是如今变成傀儡的皇帝,在邱二叔心中是窝囊废的代名词。
他冷哼一声,并不相信这话,即便再无用的人,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哪肯轻易下来。三郎有能力是好,只怕他心慈手软,以后被这小郡主哭一哭、闹一闹,不仅饶过皇帝,还要把位置继续让人家坐着。
说服邱二叔不是一时之事,李承度并不急,让他初步有了意识就行。
没有直接把明月商行的事道出,这毕竟是郡主的个人秘密和倚仗,太多人知晓不好,便只说她从其他方面帮了他许多,邱二叔明显不大信,但眼下他对小郡主的不喜确实少了些。
只忍不住劝道:“佳人再好,也要谨记如今最重要的是何事,切勿因小失大。”
他道:“你现在还没到能儿女情长的时候,美人乡英雄冢,可晓得?”
“领二叔教诲。”
邱二叔满意颔首,因寻到亲人,又知报仇有望,整个人精气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许多,心中高兴,便起身到书房外拖着伤腿舞了套邱家刀法。
他如今形容可怖,凡外露的肌肤上都有伤痕,脸上一道长疤横贯眉头,当初险些眇他双目。外形让他吓住了许多人,还曾经一个眼神就弄哭过小孩儿,现今想来,娇生惯养的小郡主看到他应该就害怕才对,而不是敢对他瞪回来。
舞刀中,邱二叔不知怎的莫名想到这些,随即心中又哼一声,皇家郡主,看惯奴役生死,自然也不畏这些。
大刀舞得呼呼生风,飞光流淌中,李承度在彻底掌握骁邑后,真正忙碌起来。
半个月后,魏将军一行等李家军旧部和赵渚一同抵达了骁邑。不知众人关门商议了何事,自此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原来击败宣国公世子的不是什么赵家四郎,而是曾经的李大将军之子,如今收拢了其父旧部,手下兵力加起来已有五万之众。
这个数目相对其他势力来说仍然很小,可算时日和他攻下骁邑所用的时间,所有人都知道,此人定会在乱世中有一席之地。
随着明月商行将采矿冶矿之人源源送入骁邑,李承度留下人在城中炼兵器,自己则带着磨合后的队伍,开始了征伐之路。
如果说对沈峥的第一战让他有了名气,那么在攻下骁邑后,马不停蹄地攻下周围大大小小十余座城,则令他真正走入世人眼中,尤其是宣国公和西池王二人。
三个月,他连夺三郡,以所向披靡之势直攻大鄞腹地,宛如一柄锋利无匹的剑,劈开了被那四方势力紧裹的大鄞。剑锋余威使所有人心惊胆战,从起初的满不在意到视为敌手,也就这三个月而已。
半年后,李承度不仅占了宣国公手中一州,还联合徐淮安各自从扶侯和西池王手中夺走了一郡,属地并未相连,那两郡仅派了人看守,但此举也足够震慑住那两人。
本来他们还在为宣国公的地盘连番被李承度所夺而口出讥讽,转头轮到自己,顿时话也说不出了。
李承度和徐淮安这两个年轻人,似是生来就为了告诉他们何为“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短短半年,时局大变,除去宣国公,势力最盛者俨然成了李承度,连最早积蓄势力的徐淮安也只能望其项背。
因他攻城后绝不伤俘虏、不欺百姓的做法,还令他极得民心,使得许多零星小势力主动投奔,队伍愈发壮大。不出多久,恐怕就能有和宣国公正面对军的实力了。
深秋时节,万物飘零,远观山林皆是一片澄澄的黄。
扶姣挽住披风一角,眺目望去,又不由回头看一眼,竟然难得对这座住了半年的小城生出留恋来。
李承度征战的这半年,她就一直待在骁邑未离开过,太子和邱二叔一同,三人勉强算是相安无事。
且李承度并非一直在外,短则半月,长则一月他都会回来一趟,部署驻防,和她说清下一步打算,或有空暇就陪她在周围玩一玩。
来时春深,去时秋意浓,扶姣领略了骁邑的春夏秋三季。在李承度带领、太子陪同中,她尝遍了上山逮野雉、掏鸟蛋、摘野果的乐趣,虽然每每未曾亲自动手,但也意趣横生。
和洛阳锦绣丛中相比,这是完全不同的快乐。
还没玩够呢,陡然要离开,还真有些舍不得。
但随着李承度如今属地深入,他们必须要换地方了,不然他再来回奔波,十分不便。
依照他的进度,应该一年之内,就能和舅舅他们重聚了罢。扶姣想着,慢吞吞迈上马车,听到后方又一声熟悉的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