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堇歆丝毫不心软,一定要宋云修讲出来才行。
于是宋云修酝酿了半天,怀了好几次的勇气,才又轻又软地唤了声:“歆儿妻主。”
他这样唤了一声,双颊便晕上淡淡的薄红,躲闪着眸子不再看魏堇歆。
魏堇歆欢喜极了,她几乎是在同时笑出声来,抱着宋云修连亲了好几下。
帝王大婚,自然要有百官朝贺,魏堇歆身着朱红凤袍立在汉白玉长阶之巅,身侧是头戴雀冠唇点如殷的宋云修。
他今天好看极了,华贵的红色衬出他雪白的肤色,眼尾被带上几抹艳色的余红,端而不妖。
宋云修端着神色,尽量让自己正色示人,然而他心里却十分惶恐。
今日这重重婚服下面,他没有穿裤子......而是被几条丝带缠住身上紧要出,一起微风,他就觉得身上凉丝丝的。
这实在太不成体统了,今日是大婚,也是他君后的册封大礼,千万人面前,他下面却是这副模样......
宋云修惶恐万分。
魏堇歆余光一直在注视着他,安抚地握了下宋云修的腕子,道:“放心,今日的风再大,也吹不起你的衣摆来,没有人会看见的。”
“是。”宋云修虽然这样回答着,但知道这个是一回事,能不能放心的下又是一回事。
挨了很久,好不容易挨到所有的规程都走过一遍,又祭拜完天地,这才要送入鸣鸾殿,宋云修一直提着的心才稍微放下一些。
殿内漫着股甜香,桌上放着蜜酿的红枣桂圆,还放着三只夹生的水饺。
宋云修看了一眼,轻轻笑了笑。
这些,都是为他准备的,他今日终于嫁给了如愿想嫁的人。
鸣鸾殿的宫人不知何时被撤下,待宋云修回头看时,身后便只站着陛下一人,她明媚的眸子里噙着笑意,正柔柔注视着他。
宋云修抖了下身子,忽然害羞起来。
虽然她们已经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了,但是今日不一样,今日是她们的大婚。
“她们不知情,那生饺子你是不必吃了。”魏堇歆道。
“是。”宋云修下意识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有了与陛下的孩子。
“会自己脱衣服吗?”魏堇歆出声询问。
“会!会一些......”宋云修低头解衣,只是在脱到最后一层薄如蝉翼的丝衣时,手上一顿,下面的那些丝带错综复杂,他不会解。
魏堇歆看出他的困惑来,用了些力气推他一把,托起人抱去床上。
“那些东西,朕帮你解。”
随着话音一落,宋云修感觉到手臂一紧,双手瞬间被束缚于身后,他整个人便呈现出一种打开的姿势。
“这、陛下......”
“嘘。”
水红的床帐被放下,一事烛火盈盈之中,映出两个人交叠的身影。
第52章 .番外一 · ✐
▍最后一眼·前世篇
墨清十三年,秋风正盛,宫廷寥落不堪言。
一修长暗青色身影快步走在宫中,神色惶惶张望,焦急着寻找着什么。
深宫苑内,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唱歌,是悠扬婉转的调子,唱歌之人的心情似乎很好。
宋云修眉心一皱,不假思索循着歌声而去,在西华宫的阁楼上望见了赤脚红衣的端贵君齐如玉。
“如玉!你可有看到陛下?”他心急如焚,出声便问,并未看清齐如玉的神色。
齐如玉很是悠闲,他轻轻晃动着脚尖,不耐烦地起身,懒懒道:“我怎么可能瞧见她?”
宋云修面色一凝,道:“谋逆的乱党都杀到宫外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陛下有危险!你也会有危险的!”
他说完,齐如玉噙着淡淡的目光摇了摇头,继而嘲讽地笑出了声。
“宋云修,你要走便走,我不会有危险的。”
说完,齐如玉又躺了回去。
宋云修拧眉,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眼前齐如玉的反应和他这些日子查到的东西逐渐连成一线,宋云修深吸了口气,才问:“齐如玉,你和她们是一伙的,对吗?”
他问出口的时候,心底多少还存着一丝侥幸,然而齐如玉听完开心地笑了起来,令他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是啊,很快,阿彩她除掉暴君,就会来找我了,她说很快会封我为凤君的,宋云修,这个位子是你肖想了很久的罢?你终其一生都没有坐到的位置,现在却是我唾手可得的。”
齐如玉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眸中带着几分戏谑。
“齐如玉!”宋云修惊怒,他不知道为何,多年好友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陛下待你那样好,你就这样背叛她吗?就为了一个君后之位!?”
“只是一个君后之位吗?”齐如玉突然起身,目光怨毒无比,“你说得轻巧,宋云修,这么多年了,我嫁给她整整十年了!她每次见我,每一次!!无不在说我与你究竟有多么的不相像,魏堇歆每次看我,都在透过我看你!你是公子世无双,你是白壁无暇,你是清风明月,那我齐如玉是什么?连摇尾也乞求不到她垂怜的狗吗?”
宋云修一怔,“你在说什么?陛下对你分明......”
她口中总是念叨着齐如玉的,她那样记挂着他。
“笑话!宋云修,你可知我入宫十年,都是完璧之身,封贵君那晚她来西华宫,堂而皇之拿厌恶的眼神往我身上看!你不如去问问你的好陛下,这么多年,她有没有拿我当过人?!”齐如玉泄愤一般叫嚣了一阵,说完这些,他似乎觉得心上终于一松,多少年没有这样痛快过。
于是他又笑了起来,“现在谁是笑话?是我齐如玉吗?不,是魏堇歆,是她自己,哈哈哈,宋云修,你还是不要在与我废话,快去见她最后一面罢。”
“陛下在哪儿??”宋云修口吻焦急,他几乎要开口求他了。
但是齐如玉没有再藏着掖着,他的目光远眺,轻飘飘地道:“自然是阖宫最醒目的地方。”
说完,他便又唱起曲来,实实在在地为自己开心着。
宋云修转身便走,不敢停歇,他胸口胀得发疼,无尽的害怕涌上心头,他太担心他会见不到陛下了......
事已至此,他要带她离开。
皇城里最高的地方,那便是......
宋云修皱紧了眉,皇宫正门处围满了人,有禁卫,甚至还有很多平头百姓,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宋云修心中极度不安起来,他绕过魏彩的人,从侧门溜出宫外,去看外面的场景。
宫门之上,一身着白色羽衣的女子被悬于顶端,她双目紧阖,已了无生意,面容苍白如雪,饶是如此,她雍容典雅的发髻也只是微微散乱。
皇城脚下聚集着很多人,上到文武百官,下到黎民百姓,无一不露出兴奋的神色,冲着那具尸体指指点点。
“魏堇歆终于死了!”
“哈哈哈哈昏君绝不会想到最后会死在自己枕边人手里!”
“齐丞相一家高义!”
风尘仆仆赶路至京都的百姓啐上一口唾沫,“老娘日夜兼程赶了几天的路,就为看这昏君被曝尸三日!”
混乱的人群中,一人双腿俱软,对着那具尸身跪倒在地,他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她,干涩发白的唇缝中溢出沙哑的悲鸣。他双颊黏着凌乱的发丝,泪渍未干新泪又下,不顾周围人的推搡打骂,独跪在尸体下痛哭。
尸体上的血迹尚带余温,滴在他布满泪痕的面容上。
“他是谁?”远道而来的百姓看着为昏君哭泣的男人眼神嫌恶。
“我听说这昏君生前对一男子宠爱至极,可是此人?”
“不是不是。”京都看热闹的百姓冷笑着摆手,“人家可是昏君亲封的太傅!全天下唯一的男官,现已被剥了官职,区区一贱骨头罢了。”
此话一出,听的人皆露出鄙夷之色,更甚者将脚重重踩在宋云修伏于地面的手上。
一声骨裂,宋云修闷哼了下,疼得冷汗涔涔,却未有分毫反抗之意,只死死盯着上面的女尸。
晚了,他已经来晚了,陛下在两日前将他革职外放,他竟未在京中听闻一丝风声......
城墙上走上一人,红衣灼灼,面容妖冶,眼神冰冷着瞧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宋云修。”他开口了,“你为魏堇歆搭上了自己半辈子,如今还要搭上自己的命么?”
跪在下方的宋云修声音凄厉,“齐如玉!你竟害她性命!!她纵有千般不好......”
说再多已是无用,宋云修心中钝痛难当,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
齐如玉凉凉笑了一声,瞧着宋云修的眼中堆满讥讽不屑,“宋云修,这些年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她?我本以为她死了你也该醒了,没想到你还是这般执迷不悟!”
“齐如玉,自今日起,你我二人恩断义绝。”宋云修双目一敛,里面乌黑一片,再没了半分光彩。
齐如玉面色一滞,讥诮的双眼中出现了一瞬的恍神,随后不大的声音飘进风里:“我们早就恩断义绝了。”
“来人!关城门!”齐如玉高喝一声,转身背向城外,向皇宫走了去。
那儿还坐着等待新扶的君王。
这时,方才碍于齐家面子不敢真对宋云修动手的百姓们纷纷露出怨毒的神色,涌上前来将宋云修围住。
“他还在哭呢。”一个小童道。
“这种人,为何不让他给昏君陪葬?”
一呼百应,无数拳打脚踢落在宋云修身上,他跪于地面,身骨却正,几番从棍棒中直起身子,任人打骂,唯一不变是他那双温润的眼,自始至终都看着城墙上已无呼吸的女子。
“给我狠狠地打!”众人似乎被他端正的身形激怒,下手更加不留情面。
不知什么人拿着棍子用力打了下宋云修的头,他腹腔中泛起一阵恶心,双眼带出一丝眼白,终于再也跪不住躺倒在地,饶是如此,却奋力睁开双眼,仿佛要将女子的模样死死刻画于心。
“还看?”有人冷笑着,“挖了他的双眼!”
细碎的声音和着欢声笑语,飘扬翻飞,一切落入魏堇歆眼中。
原来人死了是会有灵魂的。
魏堇歆木着一张脸,双眼却紧紧盯着人群中的宋云修。
她看见有什么人拿了把锃亮的刀,白刃进红刃出,被剜出的是宋云修一双清明的眼,热烫的鲜血洒了一地。
清俊的皮相顶着两个血窟窿,残破的身躯任人捏扁揉圆,黎明百姓皆在欢笑,如同过着什么喜庆的日子。
瞧着渗人。
这些人有这么恨她吗?这么多人,她都不知道她们是谁,终其一生都不曾见过一面,她们却巴不得她死,为她的死而欢欣鼓舞。
是做给皇城内的那位新王看的罢?
魏堇歆魂魄轻盈透明,她已没有多少时间了,早在身死的那刻,她就该走了,此刻全凭一股执念吊着。
宋云修,竟会因她而死。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们青梅竹马十数年,自幼定亲,然而在未央宫宫变后,她便与宋云修分道扬镳,累下了多少仇怨。
后来魏堇歆一心培植势力,与六部文官、三将军合纵连横,仅仅两年就几乎将整个朝堂归于麾下。
十七岁的魏堇歆,已是满朝文武谈之色变的“魏帝”。
全天下无人不知这位七皇女芙蓉面,恶鬼心。
而魏堇歆也将宋云修报复得彻彻底底,她弄死了他的妻主,还为他歌功颂德,亲自在寻梓长街为宋云修立了一块贞节牌坊,为的就是让宋云修再也嫁不出去。
她要让宋云修孤苦一生,只等着看宋云修的笑话,谁承想宋云修却默然接受,后来还力排众议参加科举,成了站在朝堂上的第一个男人,旁人觉得他德不配位,议论纷纷。
自古以来,男子习琴棋书画、读《内训》《男则》、吟花鸟风月、行三从四德,已是定论,哪有习经纶,登殿试的道理?
魏堇歆也明着暗着,给宋云修使了不少绊子,也叫宋云修愈发抬不起头。
所以魏堇歆一直以为,这么些年,宋云修合该是恨她的,他应与万民一起指着她的尸身笑骂,而非痛哭。
“他死了!”
人群中一声高呼,再看时跪着的男人已经不见了,百姓蜂拥而上,嘈杂混沌,磨牙吮血,像是群魔。
浮于半空的魏堇歆,胸口像是被塞了团棉花。
身后似有风影浮动,魏堇歆侧目,瞥见了前来勾她的地府鬼差。
她全然不失气度,淡然地看了那二者一眼,用命令的口吻道:“朕还有一事,未了。”
二位鬼差勾魂数百千年,还是头一回瞧见如此不驯的魂魄,一时不由问:“什么事?”
“朕要换他一命,条件随你们开。”魏堇歆道。
她垂眸俯瞰众生,能入眼中的却只有那具已然肮脏不堪的尸体。
那人生前是最干净,最好看的人,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鬼差冷嗤:“你以为你是谁?说换便换吗?”
魏堇歆回身,冷冷地注视着她,道:“凭朕是帝王,是人皇。”
......
新皇的登基大典还未完成一半,宫里的鸣鸾殿突然开始坍塌,榫卯侵蚀、泻土如注。
“怎么回事!?快去看看!”魏彩大叫。
在坍塌的鸣鸾殿内,一华衣女子走笔如飞,极快地写着什么。
她把她所铭记的事件一一写于一本手札之内,只是时光如飞,她的记忆也开始混沌起来,渐渐地,她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是习惯性地描摹着宋云修三个字,竭尽全力写尽自己要写下的东西......
“一定要...护好他。”她轻声呢喃。
鸣鸾殿外接连跑来许多禁卫,一门之隔,她们似乎看到殿中有一道鬼魅似的身影,对着她们遥遥一笑,然后顷刻消失在了她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