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赵惊慌地手足无措,又听春容小声安抚几句,才点点头去找药。
药送来的很快,小赵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春容忍痛理了理头绪,知晓她是在说,这药是从老胡那里讨来的,没让宦娘知道,尽可放心。
“有心了。”春容勉力一笑,“你去厨房吧。”
“姑娘,我替你上药包扎。留你一个人怎么行。”小赵慌乱道。
春容回说:“放心。楼里哪个姑娘不能独自上药?”连哄带撵地将人送走后,才又锁好房门。她腿上伤口虽小,却也不浅,挪步时亦是撕裂般疼痛,因此步伐很慢。
刚锁上房门,祝眠便到她身旁,搀扶着她走到床畔。
“柜中有干净软纱,可以包扎用。”她一面给谢华君上药,一面告知祝眠。待她上完药,软纱亦递到她手中。包扎结束,她才又抹一把汗,拉过被褥盖在谢华君身上。
“血已经止住。但要疗伤,还是应该去医馆。”得闲后,她松了口气,旋即又揪起一颗心问,“发生了什么?”
祝眠沉默良久。
“抱歉,我不该问。”
祝眠答非所问道:“你的伤还没处理。”
衣裙已被鲜血濡湿。
她的伤口不能被人看见,所以伤在大腿上侧,位置较谢华君的伤处更为私密。倘若要上药包扎,便需褪去裙裤。于她而言,在一个男人面前褪去衣衫不该羞怯忸怩。况且,如果七夕那日祝眠没有离开,他们之间早该毫无遮蔽。
但在此时此刻,她坐在床畔,思及伤处,不由得赧然垂眸,无所适从。
第16章 劫镖者
祝眠走时,关了窗。
应是体谅她腿上伤口不便挪动。她就着一点灯火,将伤口包扎好,屋内再没其他动静。屋外亦是渐渐消停下来,再有半个多时辰,天就该亮了。
每隔些时候,她总要探一探谢华君的鼻息心跳,不敢入睡。她怕一个不留神,便如同那夜的江慎,等她醒来时,人已经没了。
一直守到鸡鸣时分,祝眠折回枯坐禅内,带来几幅草药。
“人安置在你这里。谢家人五日后到。”
“可——”春容略有犹豫。软玉楼内人来人往,她房中的客亦是络绎不绝,藏一个伤患不太容易。
“五天,五百两。”
银票与草药俱搁在桌上后,人又离去。
春容启开窗,向着后院张望,想寻一寻小赵的身影。片刻后,小赵从厨房里跑出,拎着食盒一路奔向枯坐禅。
“姑娘,老胡说姑娘见了血光,得补补气血,早上炖的红枣枸杞银耳粥,栗子鸡,还有几样小菜。”小赵将菜摆在小方几上,刚要端到床前,便被春容拦下。
“到时辰后,带着花牌与银票去找宦娘,这五日枯坐禅不招待其他客人。”
“是木公子?”小赵拿着银票笑道,“木公子是真心待姑娘的,常来不说,出手还这样阔绰。姑娘受了伤,刚好趁着这几日好好歇歇。”
春容并未开口否认。
吃过饭后,春容将炖汤的锅和小炉留下,说是在房中温着,时时想吃便能吃,不必再上上下下地跑。
得了锅炉,遣走小赵,她开始在沐浴的隔间里生火煎药。祝眠留药时也未说明煎服法子,她只按照寻常法子,兑水煎出药汁,吹温之后喂谢华君服下。末了再喂半杯蜂蜜水,免得谢华君醒来后口中苦涩。
快晌午时,一副药煎第二次,喂药喂到一半,谢华君咳着呕出药水,醒了。
“祝眠呢?”唇无血色,面无生气,一开口气若游丝,只问祝眠的下落。
春容回她:“昨夜将你送来后,又来送了次药。不知去哪儿了。他说五日后,谢家人便会来接。这几日公子只需安心养伤。”
“太苦了。”谢华君别开头,不愿再服药。春容换了碗,碗中是红糖蜜豆汤,也只吃了两勺便再吃不下。
“被人劫了。”谢华君躺在床上,翻身也翻不得,只能望着纱帐气恼。
“昨日有听说。”
“沈掠光这个小人!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他与血阎罗和金钱蟒谋划暗算我,入城后便开始动手。”谢华君气急,动到伤口沁出血来。春容连忙再取药粉软纱,要替她换药重新包扎。
“我听说惊鸿客轻功一绝,但武功平平。他与血阎罗、金钱蟒三人合力,竟能胜得过其余五人?”春容心有不解。
谢华君的八人小队中,武功最高的当属李珠枫,其次是西字雁斋主。血阎罗虽凶名甚广,但武功不及前二者,金钱蟒亦然。这三人即便联手,也绝无可能胜过李珠枫与西字雁斋主联手,更何况还有其余三人在旁看着。
且不说,还有一个祝眠。
提及此事,谢华君脸上恼意更重,踢了踢脚,又牵动伤口,疼得她本就无血色的脸更加苍白。春容无奈,只能尽快剪断软纱,轻手拆解下,擦去伤口两侧血迹后。再重新敷上药粉,昨日小赵取来的药粉这便用空了。
“都怪祝眠。”谢华君难得对他生出怨气,“不知他收了哪家的钱,要杀李珠枫。昨日刚一入城,他们就缠斗起来,给了沈掠光那个乌龟王八蛋可乘之机。那血阎罗记恨我,大庭广众劫了金子,还要再给我一刀。”
春容手一僵,软纱勒紧了伤口,疼得谢华君哆嗦着埋怨:“你轻点儿,疼着呢。”
“抱歉。”她连忙稍松软纱,仔细将伤口包好后,才又开口问,“茉莉呢?”
昨夜春容便在奇怪,谢华君身边应一直有茉莉守着,如今谢华君负伤在身,茉莉却不见踪影。
“沈掠光偷了我的令牌,茉莉去追他。”
“追的上?”惊鸿客并非浪得虚名,脚程之快,江湖中应无人能出其左右。茉莉虽会武功,但要追上沈掠光恐怕不易。
“追不上。但我的令牌不能落在沈掠光手中。”谢华君呼了长长一口气,“刚刚的甜粥再来一碗。”
晌午的饭菜仍是老胡精心准备给春容养伤吃的。谢华君伤重,但胃口尚可,吃了大半。小赵收拾碗筷时开心许多:“老胡还忧心姑娘受了伤胃口不佳,琢磨着花样做饭。待会儿知道姑娘吃了许多,就能安心了。”
谢华君被安置在床内侧,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春容莞尔回说:“替我多谢谢老胡,劳他费心了。”
傍晚,春容仍独自一人起身煎药,将药渣尽数倒进浴桶中,来日只说泡个药浴,不会有人过分追究。唯一需当心的,便是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公子瞬。
过了戌时,枯坐禅内灯火熄尽,二人并肩躺着,一同入睡。
春容只觉身心俱疲,怎料还未入梦,便被人唤醒。她提心吊胆一整日等着的公子瞬坐在床榻边上,细腻的手掌正掩在她的口鼻处。而谢华君就在她身边躺着,呼吸匀称,睡得安稳。
公子瞬没有多话,起身便向隔间行去。
春容轻手轻脚地下床,跟着进入隔间。室内漆黑无光,她放缓脚步,轻合上门。
“不必担心,用了迷香,天亮前她不会醒。”公子瞬扶着春容坐上隔间内的小桌,微凉手掌自脚踝起徐徐上行,将她裙摆撩开,抚上她的伤口。伤口仅止了血,尚未开始愈合,冷指抚过时,冷麻刺痛具有,令她不由自主咬紧牙关。
“十万金是被惊鸿客、血阎罗与金钱蟒劫走。谢家人五日——已只余四日,四日后便会来接谢华君。不知谢尧是否会亲自前来。”春容将今日探知的消息和盘托出。
“谢华君重伤,谢尧必会亲自赶来。”公子瞬轻吻在伤处,“一些伤药罢了,不必伤了自己来换。”
“怕引人生疑。”
“有时不需要这么聪明。”公子瞬取出药膏,为她细细涂抹,“楼中早已备下上好金疮药。明日遣你那丫头去宦娘那里取便可。”
药抹在患处,先是一阵灼烫,随即酸麻感倍增。春容忍着伤患处的不适,回问道:“公子猜到她会来?”中秋当夜知会宦娘,枯坐禅内不留客,又提前备好金疮药,应当不是巧合。
衣裙落下,遮住她的双腿。
公子瞬将药盒置于她掌心:“伤口不长,早晚两次涂抹,七日后便可痊愈。痊愈后一日涂抹三次,不会留疤。”说完便开门要走。
春容握着尚有余温的药盒,一时冲动,开口唤了声:“木公子。”
公子瞬顿住脚步。
她心想,八月初七那日,他摘了花牌,老李报的名字是木公子,往后次次如此。这许是他的本名,是他除却公子瞬这个名字后的真正身份。
中秋赏月,深夜赠药。即便公子瞬十恶不赦,但木公子或许尚有一丝本性柔善。
但未得回应。
“公子走好,春容失言了。”春容扶墙落地,于黑暗中谨慎行礼。是她多思多虑,又未深思熟虑。这一声喊得太过大胆,她是有些后怕的。
“聪明女人最聪明的地方,便是不会卖弄聪明。”
春容胆战心惊,脊背生寒,还未来得及道歉,便发觉公子瞬悄悄离去,一如他无声无息地来。
第17章 探牢狱
因春容有心掩饰,又无客能登门,谢华君藏在枯坐禅中,一连五日都未被人觉察。只有小赵每日喜形于色,觉得自家姑娘饭量见涨,是件好事。
不过没了来往的客,江湖上的动向春容便无从得知。倒是小赵在楼里来回走动,听到了些风声:“中秋那天,谢公子的镖被劫,有位陈老爷——楼里的常客——生意做得很大,顶有钱了,那日也被殃及,如今还在家里养伤呢。知府大人发了好大的火气。但江湖上的人仗着有武功傍身,毫不理会。不过据说有个女人受了重伤,没能逃走,被衙门抓起来,现下应该在大牢里锁着。哦对了,也不知谢公子去过观星台没。听他们说,观星台近日被封锁起来,谁都不让上去。哎,谢公子也不知怎样了,受伤了没?丢了那么一大笔金子,可该伤心极了。”
春容目光微动,瞥向房间深处,谢华君刚讨了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米,瞧来不像是伤心的模样。
运镖的八名镖师中,有两位女子,一个是人称二十二劫的柳双情,另一个便是西字雁斋主燕西窗。不知是哪位被锁入衙门大牢中。
“多半是燕姨。”听春容转述后,谢华君长叹一声,放下手中的瓜子,愁眉不展道,“燕姨是遭到暗算,先吃了金钱蟒的暗器,这才会被重伤。寻常时候,就算是以一敌二,燕姨也绝不会落下风。”
“宦娘常与官府打交道,或许可以去问问。”春容斟酌着说。
听谢华君的语气,像是与燕西窗的交情不浅。这倒解开她另一个疑惑,西字雁斋主很少掺和江湖事,素来是江湖上公认的淡泊名利之人,若非有交情在,恐怕不会出山帮谢华君押镖。
“可以吗?”谢华君振作了些,“如果能见到燕姨,代我报个平安。告诉她,等谢尧来了必会救她出去。”
“劫镖之事与燕斋主无关,官府想不必会为难她。”春容宽慰两句后,稍作妆点,带着几盘糕点往宦娘的小佛堂去。
小佛堂的墙与门窗外都加有空腔隔断,一入房中,楼内纷扰烟消云散。
神龛佛像前竖着三柱清香,均已燃了半截。
“这几日得闲,央老胡新做了些糕点,烦劳您给品品味道。”春容脸上堆着笑意,迎上一旁拨动佛珠诵经的宦娘。
说起来,宦娘并不信佛。但手上冤孽太多,难免心有不安,时常焚香礼佛、诵经抄书,以期消解罪孽。外头人问起来,便说是为楼里的姑娘们祈平安。
“都是些软糕饼,不用猪油的。”她将糕点依次摆在桌上。
小佛堂内不能见荤腥,这是宦娘的规矩。
“闻着倒香。”宦娘搁下佛珠,窃喜又惋惜道,“想必你也听说了,那要给你赎身的谢公子,金子还没运到楼门口,就被人劫走了。”
春容提筷夹块糕点到一方小碟中,递送过去:“听说了。还听说,官府捉到一个江湖女子,关押在衙门里。”
“是有这回事,在江湖上名气还不小。”宦娘尝了口糕,赞道,“清爽甘甜,不腻不涩,老胡手艺见涨。”
春容也不迂回,直截了当地开口问:“不知宦娘可有门路见见这位女侠?”
宦娘讶异,沉吟片刻后,试探着问:“是那位的吩咐?”
“不是,但也有些关联。”春容坦然开口,“公子有些疑惑待解,近段日子一直没有进展。我想牢中那位女侠或许会知晓一二。”
“倒也不难办,你且等着吧。”
事情比想象中顺利许多,当晚子夜,宦娘便遣人带她去往衙门大牢。她未料想到能亲自前往,临行前,匆忙再问谢华君是否有其他的话要带。谢华君多交代了几句,并将一枚挂坠交到她手中作为信物。
坐上轿子时,她尚觉如梦似幻。待轿子出后门,行在寂静空旷的街巷间,她才回过神来,撩开窗帘看向街巷。
街道不宽,两侧房屋皆关门落锁,未见有亮灯人家。她说不出这是哪条街、哪个巷子,也说不出街边的房子是民居还是商铺。或许她曾在枯坐禅中开窗见过这些房子的屋顶,但却从未见过它们灯火通明时的模样。
轿子颠簸着一路向衙门行去,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落轿,下轿。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踩上软玉楼外的土地。天幕之下,群楼之间,她仰面环顾四周,停驻许久,等到轿夫催促,才跟随对方一路走进衙门。
宦娘已打点好了一切,她只需跟着进入大牢。
守大牢的狱卒瞧来面熟,像是银楼常客。狱卒们见她来,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有些不堪入耳的话传来,她只当做耳旁风一笑了之。早听惯了。
燕西窗被关在大牢最深处,官府忌惮她是个武功高强的江湖人,便用锁链锁着,一层又一层地锁。
狱卒打开牢门时叮嘱:“当心点儿,说不准人家动动手指头,就能取你性命。”
春容道了声谢,进入牢房。
牢房里潮湿逼仄,夜里灯光晦暗,角落里阴暗处有虫鼠爬动,切切作响。
燕西窗靠墙盘坐,头颅低垂,发髻稍显散乱,但仍能看出初时的样式。身上套着件脏兮兮的囚衣,囚衣内里是她自己的衣裳,看袖口样式,应是件深色劲装。伤口在左肩,囚衣左半边浸满血液,已凝固发乌。
她回头看眼门外,见狱卒离得并不算近,这才向燕西窗靠近。
“燕大侠?”她探问一声。
锁链声响,燕西窗稍动了动,头未抬起,开口便可听出气息不畅:“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