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流萤自雨青房中水泄而散,飞满在天井中,顾氏亦觉如在仙境,美不似真,心也软下来。忽的就想起六公子,若此时他也在此该有多好……
云氏打应天回来后,顾氏悄悄将此事告诉云氏,两人玩笑感叹一回,半觉有趣,半也忧心。这二人如此亲密,心都在对方身上,渐渐大了,万一一个不留神真传出些什么,两家日后如何立身?
二人也并非未曾想过给两个孩子定下亲事,但实在各自有些顾虑。
顾家虽如今声势渐高,家财雄厚,但毕竟根基不深。希孟祖上亦曾有过一二人进士出身,但因人丁稀薄,到希孟时已数代单传,前几代皆不曾有人出仕。希孟自幼发奋读书,原想拼个正路出身,谁知因缘际会,做举人时认识了秦王,两人意气相投,希孟最终未赴春闱,却充了秦王幕僚,随他同去西北,直至今日。
希孟自认于宋家眼中,顾家富却不贵,比起宋家百年仕宦不可同日而语。前翻教训仍在眼前,希孟心高气傲,宁可不攀这门贵亲,也不愿自己女儿嫁去宋家被看低了,因而犹豫不决。
宋家则是另一番心思。他家儿孙济济满堂,原对旁支的寒琅日后亲事不甚在意。然而近年来宋家人才凋敝,早已少人在朝,只有六公子一人在御史台,扬眉吐气。本家几房虽口中不说,心中如何不生嫉羡。更兼近几年人多事杂,排场同官中往来花费惊人,早已入不敷出,暗地里典当过日。
长房当年因瞧不上顾家,随便指了个旁支的举人六少爷与他家结亲,却暗中着实眼红顾氏母家殷实。顾氏日常穿戴比家中长媳还见贵重,又兼他们小夫妻情投意合,如今老六还被擢了御史台,长房几个少爷老爷早就暗自咬牙眼红,愈发酸着顾家,不肯与顾家往来。日后真为寒琅论亲,家中族长未必许订顾家女子。
如今正是,宋家眼酸顾家家资厚,顾家忌惮宋家门第高,两下各怀鬼胎不好说破,两个母亲也做不得主,只好装作不知,这样迁延下去又过两年,雨青如今已十二了。
阳篇 14
含羞不忍窥君面,却展素手由君牵。
今年梅雨格外长,入了夏仍夜夜不停,白昼亦不时落雨。丛桂山房外桂叶被细雨浸得油润浓翠,鲜艳欲滴。寒琅一人立在窗前,呆望门外木樨出神,一会悄悄叹一回气。他恨不得走到檐外被雨浇上一回,或可将心中烦闷解去一二。想到此,又长吁一口。
自今夏来了外祖家,总觉雨青有意躲着自己,不单不再主动同他说话,他去寻她,她也总避着,不大言语,说话也不肯看他。可是她又疑心了什么?自己又哪里得罪了?她什么都不肯说,他猜出数十件,却不知究竟她是气哪一件。又或家中竟教了她一大篇妇德举止之类,不让她亲近自己?
想到此,寒琅更是暗暗咬牙,又想起这两年在股赋上费去的功夫,两下汇在心里忽然火起,摔了笔在纸上。
寒琅犹豫再三,还是去寻雨青。进雨青房中时,见雨青家常穿着一身白绫绣金袄裙,梳着堕马髻,蹙眉阖眼正歪在榻上,榻旁搁着一副绣架,好些针线随意撂在一边,沉香袅袅,四下寂静无声,雨青一手撑着头颈,另一手揉着额角。寒琅看呆了,不敢出声,心都觉着紧了些,犹豫一回就想悄悄退出,雨青却缓缓睁了眼。
雨青早晨绣工做得头疼,正躲懒歇在榻上,谁知睁眼便见表哥立在门口清清冷冷望着自己,心中大窘,红了脸,从榻上起身就要躲进里间去,慌乱中撞上绣架,绣线针头撒了一地。寒琅见雨青又要躲避,咬咬牙开口道:“妹妹且留步!自是我粗蠢不通人情,便是何时得罪了妹妹,也求妹妹告知,我才能改过,妹妹如此置气要到何时?”
雨青闻言停住脚步,心道,我何时同他置气了?也就回过身去,疑惑着望他一回。寒琅面色沉沉,更显一身萧萧肃肃,一张脸棱角已显却不失文气,爽朗清举,如风过松下。雨青见他一双凤目沉沉定定望好了自己,心跳渐重又红了脸,避入里间。
寒琅不好追进去,向里走了两步站住,攥紧了折扇道:“妹妹即便气我,骂我打我都好,这般闷在心里,身体岂不受害?便是寒琅千日、万日不好,妹妹也看在我们幼时同进同出、作画扮摩罗的情分,总还得告诉寒琅一句,我自会改过。像如今这般,妹妹突然就不理不睬、行动躲避,寒琅受不起。”
雨青听怔了。她原并非生气,可听完寒琅一番话,也心酸起来,隔了帘帐望着他。
寒琅近几年大不一样,高了许多,自今春始同宋家子弟一同演习骑射,黑了些,也壮了。他方束发,头发梳上去更显风仪殊胜,加之声音也沉下去,竟全乎是成年男子模样,与总角时大不相同。雨青近一两年来自觉多看表哥一回,或是凑近了多听他说些话,心里便总不能安静,脸红心跳。如今她终于晓得母亲总讲些列女故事,究竟防她何样心思了。
她是爱极了表哥模样,醉心表哥沉静清朗的声音,一望见或听到便要痴住,怕人瞧见,只好躲避。不料表哥竟生误会,自己如何好解释?
窗外雨声转急,一阵风将雨斜斜吹入房中,寒琅想起雨青不能吹风,急忙回身闭上房门,房中更暗下来。他原还想闭上窗牖,刚要伸手,记起房中只他二人,叹口气,又撤回手去,半晌道:“妹妹如今大了,许多心思我都不能猜着。每见妹妹不痛快,即便万分悬心,也不能问妹妹,此中淹煎恐怕只有玉轮知之。或许妹妹已忘了幼时玉轮之约?”说着声音更沉下去,“大约妹妹已厌烦见我,才要躲避,是我不识趣了。我这就走。”说着一抱拳,转身便要离去。
雨青慌了,叫声表哥急忙就往外走。寒琅闻言又回身站住。雨青走到离寒琅三四步外,也站住了,抬脸望着他,一副远山眉微微蹙起,一对薄唇微抿,面泛娇红,泪光点点,云鬓堆鸦,肌肤胜雪,袅娜温柔,婉转多情。那神情似悲似喜、欲说还休。寒琅忽也就红了脸,模糊有些明白了,顿时心头狂跳。
雨青仍是害羞,却鼓着勇气看好了寒琅不再躲避。她本无意疏远,若为怕羞两人反生疑心、生分起来,以往的情分就全辜负了。可她也说不出话来,就那样强撑着羞赧望好了他。这般呆望一阵,两人都觉得要被对方眼睛将魂魄吸去了。又一阵斜风骤雨,雨青低下头,勉强开口,“这回表哥晓得雨青不是有意疏远了。”
寒琅愣怔一阵才回神,表妹说了什么总没大听清,却已安心,不再疑其他。他正要说话,雨青却转了身,扶着额角摇摇晃晃又向美人榻挪去,走了几步,瘫坐榻上。
寒琅一见便觉不妥,急走几步趋前弯下身望着雨青,看她阖眼蹙眉只是揉着太阳穴,缓声问她,“又不舒坦了么?头疼?”雨青并不睁眼,手上还掐揉着道:“早上做了一回针指,头疼到现在,一看针脚眼睛就酸胀。”
寒琅听了噗嗤笑了,“妹妹做了多大功夫?就疼得这样?”
“也不过个把时辰。天下竟有如此苦劳,才做这一会就头疼眼涨。”
寒琅拖张椅子在榻前坐了,笑道:“若都像妹妹这般,那些绣娘全头疼疼死了。”
雨青听了这话停手睁眼,瞪寒琅一眼,气鼓鼓道:“表哥倒去试试,着实难受!颈子也酸,头也疼,母亲请来的什么教养嬷嬷,好端端要人纫五百个针眼,说要静静雨儿的心。这是什么鬼话,雨儿哪里浮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