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青缓了好些时候才静下神,心中恍惚去了几分,腮上热度褪下,才抬头向寒琅道,“表哥别说了,雨青没哪里难受,也并不生表哥的气。”说时仍是泪光点点,神情朦胧。寒琅听了,仔细将雨青从头看一遍,再目光灼灼望在雨青脸上道:“当真没有哪里不好么?妹妹别瞒我。”
雨青脸上微微带了笑意,摇摇头,“我好好的,哥哥别这样了。”说着略踌躇一阵,又道:“哥哥方才吓到我了。究竟怎么了?”
一句又带出寒琅心事,他蹲在雨青身前,攥了雨青双手,拧眉沉默一阵,道:“是我该向妹妹道歉。不单自己行动荒唐时时让妹妹担心,更因我任性而为,害妹妹被舅母训斥。妹妹这些年的病,全因我而起,我岂不知……原想护住妹妹天真,岂料却使妹妹更不能见容于世,此罪百身莫赎……寒琅究竟如何做才能护得妹妹周全?”
话至此处,寒琅抬头望向雨青,颊上已是两道泪痕。雨青听他此言,心中也自酸楚,眼中含泪,一会咳嗽两声,忙别转头去忍下了,道:“表哥不必如此,雨青所思所为,皆出自自愿。与表哥亲近也好,读那些书、说那些话也好,只是雨青自愿。此身如寄若浮,原本只是虚妄,何事值得委屈了我去从己所不乐!不容于世……非我不容于世,乃世不容于我,若真不能相容则已矣,何令勉强于我!”
寒琅听得心惊,雨青如此执拗,竟是叔夜口气。当下半是敬服,半是伤惨,久久说不出话,只握着雨青手低头垂泪。雨青却忽而噗嗤一笑,道:“表哥说要道歉,那便罚表哥一事。”
寒琅闻言抬头看向雨青,见她已收了泪,笑着说:“罚表哥帮我纫那几百个针眼。我的心是不能安静的了,表哥替我静罢。”寒琅听了,也带泪笑了。
此后两人便约好,轮流做针指与作书画。雨青刺绣时寒琅便默古文来与雨青做字帖,寒琅去纫针眼时雨青便在案前作画,说好了画出来要送寒琅。
寒琅自幼在工笔、针指一类动手的细工上颇有天赋,当日七夕对水投针亦是寒琅获胜,纫个针眼自然不在话下,他有时纫烦了还去帮雨青刺鸳鸯、绣牡丹,无需雨青教授针法,单是看缎面现有花样便无师自通,针脚十分整齐,雨青往往搁下笔走到绣架前啧啧摇头赞叹。
轮到雨青做针指时,就大不一样了。雨青做不得一阵便推头疼,赖在寒琅身边看他写字,不肯回去。寒琅往往一笑,也由她。雨青凑近看去,他正写到:“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雨青拍手称妙,道是好字好文章。
寒琅见雨青喜欢,不免狂兴纵意,默完这篇又记一篇,洋洋洒洒、清峻洒脱:
“……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
雨青边笑,说是奇文怪文,却也吟哦赞叹:“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此志气高远之士,人中龙凤也。表哥,这究竟是何人因何所作?”寒琅写完,为雨青细讲此中故事,讲到叔夜死前一曲广陵绝响,雨青堕下泪来,赞叹不已,轻声哝哝自语,“世所不容”。
雨青边说,望见纸上一句:
“……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寒琅看见,道,“此疾是托词,嵇康绝不愿与司马氏为伍,文虽曰与巨源绝交,实则绝笔托孤也。此句是暗叹已卜此后便是‘道尽途穷’,便是如此亦不愿‘转于沟壑’。”雨青听了勉强一笑。此疾并非妄称,只是表哥不知罢了。她却不愿告诉表哥,令他忧心。雨青自此深爱嵇康。
时光流转,等那五百枚针眼纫完,大约四百多枚是寒琅所为,一副凤穿牡丹亦已成就,寒琅从绣架上取下绣品,对光照着细看。雨青立在寒琅身边一阵夸赞,寒琅笑道,“不如你以后嫁了我,我不稀罕什么‘男子衣物须出自房下亲手’,我不用你做,你也就不用受这番罪,自在作画便是。”
雨青听完没了动静,呆呆出神:她知表哥只是戏言,可这戏言今后当得真么?回思表哥往日态度,尤其今夏,她知表哥对己心实,自幼亲厚,必然与对他人不同。可这份亲厚,能有几分越于兄妹情外?即便那时他抱住自己,也未必不是出自疼惜幼妹之心,那天他亲口说“你如我亲妹”……
他若只当雨儿是他亲妹,雨儿又能如何?或许表哥是因对雨儿无意,才故作“亲妹”之语,不过是雨儿一厢情愿罢了,他不是早晓得“合欢”之意么!想着心酸起来,握着帕子红了眼圈,转身走远了。
寒琅见她欲哭,只道又得罪了她,忙不迭道歉。雨青不能明言,只好勉强说不曾生气,便不再理睬。说完心更酸楚,真哭起来,一时不能止住。寒琅眼里看来只道是她委屈,连连作揖,雨青听得愈气,立起身来喝道:“不许再赔罪了!你再揖,我就离了这里!”说着又哭。
寒琅惊住,不解其意,只得从命。雨青哭得岔气,抽噎不止,寒琅在一旁也看红了眼圈,委实无法,拉雨青在榻上促膝坐了,拉下她举帕拭泪的手,一条绢帕早已湿透。
寒琅长叹一声,自怀中掏出自己素帕,为雨青拭泪道:“妹妹当真大了,喜怒已不肯对人言。我质粗蠢,无法猜中妹妹心思,亦知女儿心事非旁人轻易能知。可我们从小一同长大,妹妹真当寒琅是外人么?”
阳篇 17
流光懂怜侬心事,莫教风霜拆丝萝。
寒琅诉及往日情分,求雨青直言相告。雨青抬泪眼望他一回,心中犹豫反复,终究未能开口,泪更多了。寒琅见雨青满面缠绵未尽之意,欲语还休,岂能毫无知觉?联想起自那日黄昏以来雨青种种情态,至今夏的含羞躲避,自然猜到几分。
寒琅自初见雨青时,便待她与别人不同,第一眼就似故人重逢,与雨青亲厚在他身上几乎理所当然,本能地觉着一生都要同雨青厮守,毋庸置疑。然而这份“理所当然”究竟是何种心思,寒琅却未细想过。直到再大些,略通人事,才明白异姓男女只有结为夫妻,才会“终生厮守”,而表兄妹却并不会。寒琅并未想过婚姻之事,也还未曾动求娶表妹之心,只知除却表妹,他绝无意与他人结发合卺。
寒琅毕竟世宦出身,家教颇严,在家时功夫全花在文章上,本家又时时诸般生事,实在无暇细想自己情之所系。那时为雨青捉取流萤,不过出于善意,及至黄昏与雨青相对,情发于心,禁之不可,仍是发于天然,连他自己亦不曾预料。更兼今夏雨青有意躲避,他竟一时不能安静,焦躁煎熬,苦不堪言,方知情根深种、无药可医。
他想自己今年束发,已半成年,恐怕是因年龄大了,才将男女之事萦绕心头。妹妹不过十二,一片天真,二人又无婚约,他这番“淫/邪”心事怎能唐突于妹妹面前?从此有意遮掩,比往日更重礼数。然而人之情思发于五内,禁之不可,虽是时时留意,仍不时出于口舌、脱于举止,方才一句戏言便是如此,他本无意,却是真心。
雨青深闺千金,二人更未放定,两家长辈从未提及婚姻之事,寒琅无论如何也不愿说出淫词浪语、私约定情之言。雨青不愿寒琅悬心,尽力忍着泪水,忍泣吞声之态更令寒琅心疼。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方道:“妹妹还记得明月之约否?寒琅夜夜对月,玉轮上瘢痕都已烂熟,若妹妹愿看,我这就画给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