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青闻言抬头,睁大眼睛望着寒琅,竟像丢了魂魄,愣愣呆呆,不哭了。寒琅擦尽雨青面上泪痕,收了素帕,低下头瞥见雨青手上鲛绡早已湿透,忽起一念,一颗心狂跳几乎到了喉咙,被自己念头吓住,却神差鬼使,任由自己伸出手去,抽走雨青手中绣帕,叠了收在袖中,对雨青道:“害妹妹哭湿绢帕,我洗了再还妹妹。”
雨青彻底呆住,心中狂跳,半天回不过神。寒琅所言她仿佛听见,又仿佛不曾听见,三魂丢了两魂半,连脸红都顾不上,望着表哥仿佛认识,又仿佛不认识,直直盯了许久才慢慢回神,头晕恍惚。寒琅看她呆呆傻傻,欲用别言岔开她心思,笑道,“我这就去给妹妹画明月。”
雨青急忙拉住寒琅,“表哥不必画了,雨儿信表哥。”一双手冰凉似雪,还在颤抖。寒琅觉着,握了雨青手在掌中,缓缓搓揉,用心欲将暖意渡给雨青。
此后二人更觉亲密,寒琅心事已泄,不再有荒唐突兀言语,雨青亦不再伤心猜疑,心情大好。趁近来雨青母亲同顾氏忙于应天诸事无暇顾及,二人日日一同习字作画。雨青最爱看表哥写字,略挽了袖口立在表哥身旁研墨,表哥身上幽兰香气又凉又清着实令人贪恋,雨青总偷偷闻嗅。
前些年寒琅见雨青喜欢,千方百计寻到几幅石田先生山水送给雨青,雨青反复临摹画技大增,皴石、洇染皆已习得几分模样,园林小景写意画得清简天真,毕竟女儿笔墨,喜爱诸般色彩,比石田先生设色更艳些许。每作画时,总十几个瓷碟各样颜色堆放满桌,笔也排下十数支,阵仗极大,寒琅不免偷笑。
雨青作画时寒琅不愿打扰,往往自在一旁看书。雨青画了一阵见寒琅书读得专心,总也不来同自己讲话,耐不得,偷将饱蘸颜料的笔握在身后,悄悄凑近寒琅,突然叫声表哥。寒琅听见一惊,搁下书问雨青怎么了,雨青伸出袖中彤管就要往寒琅身上抹,寒琅忙起身躲避,雨青在后面边笑边追,一阵玩闹。寒琅记挂雨青身体,毕竟不敢跑得太快,终被雨青捉着,在袖上画了几笔竹枝。
雨青低头涂画寒琅衣袖,寒琅却看见雨青玩闹间左边云鬓松了,垂下几缕青丝。待雨青画完,寒琅转身向花几上摘下一支观音素笑道,借妹妹妆台一用。雨青低头看他手中素心,微红了脸,轻轻答应一声,转身向妆台走去。寒琅跟上,笑令雨青坐下,接过竹篦。
他原想拢上雨青鬓发,却见脑后这缕侧鬓丝绳都松了,干脆拆开,篦好了,照着另一边模样重新绑上,望着镜中对齐左右,缠在髻上,再绑好,对镜检查一回,拿起方才折的素心簪在髻上。一串玉花清香纤雅,衬着头上乌云堆鸦,寒琅打量一回,自也满意手艺,笑说“好了”。
如此情形如小夫妻一般,雨青望着镜中寒琅想得心醉,脸又红了,心中暗想,不知是否有这福气,若干年后仍能有此景,名正言顺得他为夫君,为自己朝理云鬓该有多好。思绪到此,心中隐隐生出不安,手攥紧了裙面,暗暗祝祷。
流光懂怜侬心事,莫教风霜拆丝萝。
那条说要洗好还来的绣帕,这一夏都不曾还来。雨青不时在案前支颐呆坐,想起表哥,就笑了。
阳篇 19
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余独何为,有志不就。
戏酒才到一半,雨青前脚刚走,不过一会功夫席上已不见了寒琅,实在不成样子,云氏顾氏如何能不察觉。寒琅冒雨冲回主宅,命管家人等带伞去望晴楼伺候,又偷偷去寻浣纱,命她悄悄将小姐接回,不要声张。
便无寒琅在侧,千金小姐独自流连园林亦是大忌,雨青顾不得雨大风急,扶着浣纱采桑冒雨回房。望晴楼上太夫人倒说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且不必着急回去,等等便是。后来果然放晴,宴上诸人不曾回去,自然亦未撞破雨青寒琅之事。
面上虽如此,顾、云二位夫人已觉不堪,再不能纵容两人了。当晚商议一番,暗下决心。
晚间寒琅躺在床上,想起掷羽廊上情形,雨打花落,愁肠百结。芙蕖此花生得讲究,凡出一花,必有一立叶相护,那含苞芙蕖尚未开放,不过才长到身旁立叶高度,已被风雨摧折。分明是每朵菡萏皆有叶护定,却仍逃不过雨打花落。既如此,那一池荷叶生来何用?自己又于妹妹何用?
眼看她病成,眼看她相思蚀骨,眼看她独对风刀霜剑,自己又一次就要动弹不得,害她失望伤心。下弦月照出桂影,丛桂山房一夜无眠。
雨青尚不知情,昨日吹了风,不免身上又觉沉重,起晚了些,正在梳妆。寒琅立在雨青门首,心内惨然,望着房门犹豫再三,敲了门。
雨青不料寒琅独自来探,不敢言语,张望寒琅身后,望不到什么人,只觉寒琅面色沉郁不似往日。寒琅开口时音色沉沉:“只有我一人,是来向妹妹辞行的。”
雨青吃惊,起身望着寒琅,“表哥要到哪里去?”
寒琅走入房中,立在书案旁,“我今日便要回家去了。”
雨青大惑不解,急走几步出了里间,立在寒琅身畔,望着他道:“巧夕还未到,为何着急要走?可是出了什么事?”
寒琅强忍郁愤沉默半晌方道:“我明岁便赴秋闱,要回家专心备考,消夏之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雨青急得带了哭腔,“可是我太顽劣耽误哥哥温书?我以后一定不再胡闹了,每天安安静静的不打扰哥哥,哥哥在这里读书也是一样,不要走!”
寒琅忙说:“不关妹妹的事,是寒琅顽劣分心,家中欲使我潜心攻书,以后不能消夏了。”
“以后?”雨青听出不妙,“那明年也不来了?”
“明年入秋便要去应天赴试,来不了了。”
“那秋闱后呢?表哥明年来我家过年好不好!后年夏天呢?”雨青急得连声问,已欲哭,竭力忍着。
“秋闱若能通过,便要专心时文,以备春闱,再不能来了。”寒琅已不忍看雨青面上神情,别过脸去。
一会不闻雨青动静,寒琅转头看去,只见她面色惨白,连双唇都失了血色,额上沁出汗来,手用力按在心口,竭力吸着气却吸不到一点,身子摇摇晃晃,随时就要瘫软下去。寒琅不曾见过雨青发病,吓得神魂俱乱,一把将雨青揽在怀中,急得称呼都忘了,痛声唤她,“雨,这是怎么了!别吓我!”
雨青难受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一个字也说不出,身子直向下滑,寒琅扶都扶不住。他分寸全乱,只是唤她名字,紧紧抱着,一会才反应过来,就近拉张椅子让她坐了,自己在旁扶着,急唤采桑进来,命她拿药。采桑大吃一惊,从身上急寻出药瓶,倒出一粒送入雨青口中让她含着,再揉着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