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天命在我,许是雪苍得天眷顾,那最后一刀直甩在莫日根后心,莫日根当场阵亡。金帐骑兵顿时大乱,呼啸相告,四窜而去。
待希孟赶到时,见莫日根同自己独子身隔三步,同样姿势趴在地上,身下战马双双死在旁边,马肠马血流了一地,莫日根后心插着雪苍半截眉尖刀,雪苍背后一道狰狞刀伤从肩头直拉到腰际,已见森森脊骨,还有两条肋骨从背上直戳出来。希孟以为两人皆已战死,跌下马来直奔雪苍身边抚“尸”痛哭,老泪纵横。
希孟痛声大哭,身旁副将凑上来劝,希孟用力拍在雪苍身上边哭边骂,“傻犊子”、“小畜生”、“白发人送黑发人”、“让我怎么向你娘交代”,都是些爹哭儿子的话。谁知拍得太重,雪苍重伤中仍被拍疼哼了两声,希孟副将急声拦着,“少将军还有气!”
希孟停了,几不敢信,抖着手指探在雪苍鼻下,实在抖得厉害,自己气息静不下来,竟判断不出到底有气无气,呆愣愣看着副将。副将再伸手去探,果然有气,大叫军医。就这样等着,副将忽然想起,万一莫日根也还有气怎么好,回顾身后,对下面人道,“去看看那贼秃气绝了没有。”希孟忽然抬头,高声叫道:“贼首砍下拿来!管他有气无气!”
伊州苦战已过五载,希孟军中早恨得牙根发痒,巴不得一声,割了莫日根首级捧与希孟。随军大夫着人抬回雪苍,就近先在主帐中紧急处理,幸好莫日根刀上不曾喂毒,也算是条汉子。
军中环境简陋,军医禀告希孟,雪苍之伤危及性命,必须尽早回城好生治疗,军中草药不全,条件亦太粗糙,若伤口发炎就糟了。为此军医颇为着急,肃州毕竟太远,这样伤势又实在挪动不得。
希孟一声冷笑,让军医开了所需药材、工具单子,命人星夜回肃州取来。自己则再整兵马,将莫日根首级高挂阵前,挺进伊州。伊州所余守军原不少,见了莫日根首级军心大溃,打不了半日奔蹿而去,希孟不肯放过,命人追上,降的留下,不降的就地掩杀,一人不饶。不下三日伊州已定,希孟大军入驻城中,将雪苍安置在伊州官署疗治。
金帐既退,莫日根身首还是殓在一处,入棺安葬在城外,立了一碑,写的是瑀朝金帐辅政英雄王乞颜·孛儿只斤·莫日根。
希孟给云氏去信自然不为讲述儿子英勇事迹。雪苍伤得极重,军医再三小心还是伤口发炎,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军医收治时便告知希孟,伤及椎骨,便是日后伤愈亦可能落下残疾,不能行走。希孟为此已是心痛后悔不已,谁知此后又因伤口发炎命在旦夕。大夫能做的皆已做尽,已是无法可想。
希孟军中一直带着一位方士,据说十分高明,此次出征前占下一卦便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果然应验。早在今年初,那位方士便说希孟一双子女近年皆有金戈犯命之相,雪苍身上果然应验。希孟一向迷信,自雪苍受伤,便有冲喜之心,眼见药石罔及,便问那方士可有法冲之。
方士沉吟一阵道,本是犯金戈之伤,应在战事上,巡台若说要冲喜,不如寻一金命女子合下八字,娶作正妻。少将军本为水命,金能生水,若是八字相合,此劫或许反能生之,塞翁失马而焉知非福也。希孟大喜,为此写下家书要云氏立刻寻来与雪苍八字相合的金命女子纳入家中为雪苍冲喜。
信写到一半,希孟记起方士后来所言:倒是小姐命格属木,金之刑克为害甚大,千万慎之,恐有性命之虞。于是写完冲喜之事又问雨儿近来如何,雪苍受伤之事万不可被家中老母及雨儿知晓,近来一切皆要小心。
云氏接信直接哭出,幸而在屋中无人看见。这急切之间哪里去寻合适女子,况且就算寻到,谁家又肯将自家千金嫁与一个远在塞外、生死垂危之人,这不是进门就要守寡么!如今除非去教坊买女子来,或寻个贫苦女子,然而这毕竟是顾家嫡子正妻,如何能草率行之,娶的人身份过低,婆母及亲眷必然生疑。无奈之下,云氏只好求向自己母家。
阳篇 21
糊涂将军命偏硬
维扬云氏,祖上贩盐茶、丝绸为业,城中巨富。瑀朝维扬商人大多出身徽州,仅有云氏是扬州当地人士。据族谱记载,几百年前有唐之朝,他家亦曾有人官至太守,然而至今已全渺茫,一家尽是白身。
虽圣朝不限商人应举,但历来商家后人少有科场得意者,云氏亦不例外。倒是云家女儿大多生得美貌温柔、聪慧能干,为此云老爷另辟蹊径,专打官家公子的主意,恨不得做遍南直隶诸家的老丈人。
话虽如此,世家婚配自来讲究门第,愿与云氏结亲之人亦不多,希孟妻子云舒便是其中佼佼者。这大半也因顾家根基亦不深,江南诸人也不大理睬顾氏。当年希孟论亲时不过是个举子,家中人口、亲眷往来俱是单薄,举目望去无可婚配,才肯“屈就”。谁知此后希孟一路飞黄腾达,对云舒亦十分看重,云老爷大尝甜头,腰杆都直了好些。
云老爷早盼着家中再出个舒娘才好,谁知“顾大奶奶”就把枕头直送到云老爷颈下,云老爷如何不肯,将族中待字女子八字全收来算过一遍,正巧便有一人合适。此人名唤云凝,算来也是云舒的侄女,今年十七,生得温柔妩媚,颇通音律,尚未定亲,还数沙中金命,引而待发,正与雪苍八字相合。
云老爷问都不问云凝意思,急忙复信,说太太内侄女凝儿正当相合,愿许雪苍。云氏信中直言,雪苍如今生死未卜,嫁入顾家说不准直接就成了未亡人。况且儿子身在伊州,若真不治,新妇到死恐怕都见不到丈夫一面。
云老爷哪管这些,说难听些,若是雪苍真死,整个顾家大约日后便要姓云。不仅如此,雪苍为国战死,凝儿必然受封诰命,家中连出两代诰命夫人何等荣耀,再说日后依傍姑姑过活,还能委屈了她?
事已说定,云老爷才告诉云凝,倒也不瞒她,但也没她说一个“不”字的余地。云凝当场红了眼,却答应下来,不曾哭闹。
云氏夫人对家中只说亲事是早定下的,原想等雪苍乞假回家再接过门,但伊州一时离不了人,女孩儿那边年龄也大了,总不接来,姑娘家面上不好看,才先接来家中住着。婚礼上由一个还总角的僮儿代为行礼,堂下无夫婿、堂上无家翁,雨青在旁瞧着,觉得实在荒唐,不免心中疑惑,犹豫再三悄问母亲,父亲和兄长在伊州可好?
云氏心中忐忑,强稳住声音,笑望雨青,“这是从哪说起,能有什么不好?”雨青直望母亲双眼,不肯挪开视线:“哥哥婚娶大事,为何如此仓促?可是出了什么事不能回来?”
云氏心中狂跳,知道雨儿心重,此时露怯,必为她知晓。于是咬定牙一丝不露,看好了她笑道:“从来就数你疑心重,平白的又瞎猜。你新嫂嫂也算是你表姐,我娘家的侄女,真有什么不妥,我岂会坑自己娘家人?”雨青还欲再问,却想毕竟大喜日子,话说得不吉利了实在忌讳,忍住了。
雨青的新嫂嫂第二日出阁相见,因是新妇,装饰得十分鲜艳。雨青这才仔细看清这位新少奶奶:云凝肤凝鹅脂,一双柳目含情,一对樱唇含笑,唇上胭脂涂得鲜嫩香甜,正显出嘴角微微上翘,妩媚俏皮。云凝倒有几分像云舒,只是云舒恬淡而云凝更妩媚些。
雨青看新嫂嫂模样俏丽,心中自然喜欢,然而看着却又为她伤心:正是最美的时候,他的夫婿却不在身边不能看见,单是我们这些人瞧见有什么意思?心下伤感,沉默起来。母亲以为她不大喜欢云凝,忙用话去岔,怕云凝瞧出来。
此后云凝逐渐与家中诸人熟稔,家人多以凝少奶奶称呼,以示区别。雨青熟惯了,外人跟前以嫂称呼,私下有时也称她凝姐姐。雨青云凝毕竟年纪相仿,倒极亲近。云凝擅长音律,弹得一手好琵琶,南北皆通,有空时也教雨青。不过她毕竟长媳,日后要做主母,平日大多时候须跟随云氏夫人学习中馈诸事,日子自然不像雨青那般闲散,所以也不大能够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