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雨幽梦录——青黛_金金
时间:2022-03-09 09:19:23

  这样捱至春末,雨青终于能够下床,却仍早晚药不离口,行动要人搀扶。家中终于稍稍消停,云氏夫人脸上也显得松快些,多了些笑影。娘儿几个好日子没过几天,赴京朝贺的顾老爷传回信来,要为雨青画小像。

  雨青听说立刻白了脸色愣在当场,沉默一阵,斩钉截铁道:“我不画”,说完扶了采桑转身就走。

  父亲虽未说明,但历来女子小像皆为说亲而作。表哥自幼一同长大,若来提亲之人是他,何用画像?且父亲重金请来天下闻名专擅仕女的吴中才子唐六如,可见志在必得,对方身份必定尊贵。雨青虽不能知京中事,但也立刻猜着自己与表哥之事必然生变,父亲已有另聘之意。

  雨青才离正房便哭了。她心中早有预感自己与表哥之事未必顺遂,然而想不到才过一年竟已至此。父亲原本只是犹豫不定,究竟发生何事让父亲决心另聘?是顾家出了大事需别家帮扶?还是宋家有了大错就要遭殃?难道同新皇登基相干?表哥可知此事?他是否已遭牵连?

  雨青回房饮泣不止,采桑再三劝慰,说事情未必如小姐所想,或许只是老爷欲为小姐留下影像。雨青如何肯信?从此推病在房,唐六如来了五六趟,根本见不着雨青。母亲后来劝急了,雨青索性药也不肯吃,云氏夫人知她执拗,入夏才好了些,不吃药如何使得,不敢十分逼迫,小像最终不曾画成。

  画像不成,消息传回京师,却并不见希孟复信责备,此事倒像搁过不提了。不单雨青,云氏夫人亦觉蹊跷,不过有安宁日子过总是好的。

  倒另有一件奇事被顾、云两位老爷猜着。新皇得知雪苍为国舍命征战、勇诛莫日根,大为赞赏。又听闻云凝危难中为“救”雪苍舍身下嫁,十分感动,直接给了一个诰命封赏。不单如此,还破例着长洲府衙送一个贞节牌坊立到顾家去,堂皇皇竖在门外,给诸人瞧着。

  贞妇牌坊历来是给孀居女子的嘉奖,如今雪苍活得好好的,一个寡妇牌坊立到顾家门首,从云氏夫人、雪苍到雨青皆觉尴尬丢人,唯云老爷并不介意,十分荣幸。

  云老爷的福气不止于此,圣人感云家教女有方,特赐皇商资质,为天家采买江南诸物,还恩赐一个员外郎虚衔给云老爷,终于摆脱白身,“既富且贵”了。云老爷身浴浩荡皇恩,感之不尽,圣旨传来,向北连连磕头,山呼万岁。

  除此一番嘉奖,另有一件喜事,天子为劝人/伦之乐,特为雪苍准假三月,再过月余,雪苍就要回家了。

 

  阳篇 23

 

  

  骑马弯弓随你去,红绡帐中得依我。

  这几日云氏夫人又是一番不可开交,事关机密,支使不得云凝,忙得焦头烂额。雪苍到家那日,他卜进得衣堂,尚未厮见,老太君一把将他抱住,老泪纵横,唤着孙儿哭他可怜,心疼不已。

  雪苍负伤之事云氏夫人已告诉家中诸人,毕竟长洲府衙敲锣打鼓将贞节牌坊立在门首,如何还瞒得,家中诸人不免大哭一场。

  老太君哭完他孙儿,又哭她儿子多年辛苦,哭顾家上下数代子嗣艰难、顾家儿郎不易,哭完顾家又抱着云凝哭,说委屈了她、对她不住,一堂之内呜呜咽咽,惨不忍闻。

  雪苍忍耐不得,笑劝祖母,“都过去了,如今孙儿身强力壮,一点残疾不曾落下,正该大贺几日,何必再哭。”老太君深以为然,兴致高涨,命云氏夫人将金陵最好的昆班请来,连唱三日。

  诸人好容易收了泪,雪苍这才一一拜见,给祖母、母亲磕头,云夫人望着儿子,也是心酸,红着眼圈忙搀起来。雪苍又向几位老姨奶奶、夫人请过安,才望见左边下手两名年轻女子紧挨着,一人立着,一人坐着。立着那人看着丰润些,也更妩媚;坐着那个则纤弱些,更显超逸。相仿的年纪,水葱似的,红着眼圈望着自己这边,拉着手,不时低语几句。

  方才看祖母抱着丰润些那位哭,雪苍自然知晓那是为他娶的云家表妹凝儿,那么坐着的就是自己亲妹雨青了。雪苍随父参军时雨青不过四岁,其后雪苍极少回来,妹妹面目已然模糊,望着眼前神仙一样的女子,他怎样也无法将她同幼时抛接掌中的小雪团联系在一起。

  雨青主动立起身来,走近了些,福一福身,道句“雪苍哥哥安好”。雪苍还了礼,问妹妹可好。雨青答完抬眼对上雪苍,问他如今伤口愈合得如何,长洲潮湿,筋骨可会酸痛。雪苍一怔,她如何晓得这些,妹妹心思怕也太细了些。忙笑答已全好了,并无妨碍。

  雨青转身拉了云凝推在雪苍面前,笑说,“哥哥还有一人要拜,猜猜是哪家的妹妹这样标致?”云凝立刻红了脸,埋怨一句“妹妹不要拿我玩笑!”言下之意,已是夫妻,怎能称作妹妹。她也这才得了机会仔细打量她的夫君。

  雨青所画自然肖似,然而画上已是近十年前的雪苍,还是一副少年模样。如今云凝眼前之人诚然已入盛年。雪苍省亲自然不着甲胄,亦是道袍纱冠,宽衣博带。然偶一扬臂弯腰,亦能看出后背宽阔、筋肉扎实。他脸上轮廓硬朗,同雨青不同,是一副剑眉星目,鼻骨挺括,薄唇微抿,显着几分冷峻毅然。尚不曾蓄须,鬓角到下颌隐隐发青,肤色微深,久居塞外,脸上稍带些风沙印迹,更显豪上雄爽,一笑起来,眼角隐隐笑纹,令人觉着熨帖安心。

  云凝红脸看了一会,也福了福称他“少将军”,雪苍认真还了礼,口角噙笑,却称他凝表妹。云凝愣住,不知他何意,雨青听了倒似颇合心意,望着云凝促狭一笑。云凝心中疑惑,却不好问,只得搁过。堂上又说许久闲话,过午方散。

  午宴后,云氏夫人私下叫住云凝,同至房中,细细相告。她的顾少将军十分不满父母为冲喜娶她过门,觉得亏待了她,不肯承认那场婚事,才以兄妹相称。待再过几日,要择吉同她正式洞房,再称夫妻。云夫人说着袖中掏出一张礼单,上头密密麻麻列着首饰、茶绸甚至鸡鸭等物,道:“这是雪儿给你补的聘礼。那时仓促,虽也办了,未经他手,他不满意,这是又亲备下一份。”

  说完,云夫人转身从里间捧出一把琵琶,紫檀头身,象牙轴相,琴背整面镶嵌牙雕,正面饰以螺钿云纹。云夫人双手捧与云凝,“雪儿听说你擅长此道,特意寻高明师傅做了这把紫琴送你,算作定情表记。你可再细想几日,若于他无意,他今后必定视你为亲妹,以礼相待,奉养一生。若你有意另嫁,他愿陪上双份嫁妆送你出阁。”云凝尚未听完已红了眼眶,低头拭泪。云夫人手覆在云凝手上,“是难为了你,这样也好。”

  云夫人如今事已办妥,侄女面前说得体面。前一阵子为儿子这番麻烦要求,着实狼狈不堪。顾少将军还露着后背趴在伊州时便埋怨父亲“糊涂”。待伤势转轻,悄悄写下一封长信回家,同样写明云夫人拆阅。三尺长信洋洋洒洒,看得云夫人直皱眉头:

  雪苍从娥皇女英写到当朝徽州的牌坊,历数贞妇之苦、陈说“冲喜”荒唐害人,顾家既亦诗书立家,如何能不懂道理、行为荒谬。他与云氏表妹自幼不曾往来,表妹连他高矮胖瘦都不知晓,那时他又生死未定,家中竟要她下嫁,行事无礼、折辱门楣。

  云夫人看得眼睛翻白,她竟不知雪苍还能写出这样文章。若他幼时肯在文章上多用些功夫,这时恐怕已入翰林,哪里至于被马蹄踹上,还需自己操心受累替他找这救命的儿媳,他倒有脸批评。

  牢骚归牢骚,信末所求之事,云夫人还是依了雪苍。雪苍问及云凝身量如何、平日喜好,事无巨细,从头问到脚,云氏一一作答,一套聘礼及那把琵琶皆由雪苍亲自料理,待云夫人见到东西,也生感叹,高高兴兴替小夫妻筹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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