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孟赶紧嘘一声让云氏小声些,将她拉回枕上道:“还不是怪丫头自己?我费多少功夫才请到唐六如,她定不肯画,如今还能怎么办?”
云氏插嘴,“你不晓得!她不肯……”犹豫一阵,还是决定直言相告。“是为寒儿!”
希孟意外,睁大眼睛转头望着妻子:“寒儿?关寒儿什么事?”
云氏使劲瞅他一眼:“你生得什么脑子?还能关寒儿什么事?雨儿从小同寒儿玩到大,年年都见,如今十三了,寒儿也将十六。她不肯画了像去给别人瞧,还能为什么!”
希孟吃惊,急躁起来,“你也是!让你在家管着,怎就由着他们胡来!生出这种心思如何了得!”
云氏不忿,驳道:“这是什么话!不是你整日说顾着你妹妹些,没事多拉她回家住着?怎么?姑奶奶来得,姑奶奶的儿子来不得?况且我看寒儿不错,人聪明俊俏不说,对雨儿比我做娘的还细心,六爷人又端方,真嫁过去婆母还是自己姑姑,雨儿托给他们我还放心些。”
说着云氏犹豫一阵,声音沉下去,“前头伊州凶险,我一直不敢同你说,雨儿身体……前些年我拿你名帖去请了俞省信,他倒肯来,说了一番话,吓都吓死我了。”云氏将省信之言同近年雨青病况大致说与希孟,希孟半晌无言,云氏又道:“你这样忽然就让两人撂开手,不是要雨儿的命么!”
希孟亦显难色,皱眉沉吟许久才道:“如今寒儿再好也不行,你不知宋六在朝里如何行事!”将立春以来寒琅父亲在京中诸事细细说与云舒,又道:“南都这边迟早连锅都要一起端了,他们宋家能落什么好?你都不知圣上私下叫他家几位爷什么!”说着凑到云氏耳边咬一句耳朵,云氏听得又惊又尬,耳根都红了。两人沉默一阵,云氏长叹一声,“这可怎么好?”
“总不能让我女儿去给他家陪葬。”希孟半晌道。云氏侧头望着夫君,希孟将计划之事细细告诉妻子,将对方家世从祖宗八代到几位公子尽数夸一遍,又将他家如何受圣人器重吹个天花乱坠,再三保证雨青若许他家,必定安亲保荣,绝无意外之事。
云氏仍是犹豫,面露忧色,“你不知雨儿性子,她平日看着安静,惹急了一点不比雪儿好对付,你们顾家全是一个脾气!”
希孟不耐烦起来:“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已同李阁部讲好,他再过数日就要停船长洲,此事如何改得!况且自来儿女婚姻父母之命,哪有她说话的份!”
“你……”云氏就要插嘴,希孟拦住,“我顾希孟的女儿,怎能为一点儿女私情要死要活!她若这等小事都想不通、承受不住,便不是我顾家女儿!”
云氏甩开希孟手,翻身转向另一侧,咬牙道:“你就作吧!”
中秋日,顾家一家人齐齐整整,是数年不曾有过的团圞景象,赏月传花、行令饮酒,不一而足。直玩乐到近三更,酒至酣畅,男女皆面红酒醺方散,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各屋皆寂静无声。原以为这就算尽兴了,希孟不过几日亦要发舟北上,却不想云夫人忽提起廿二日是燃灯古佛诞辰,且喜今年家中团圆,何妨包下云岩寺一日同去逛逛?转身央及希孟。
希孟略一思索,也就爽快答应,命人去云岩寺打点。云岩虎丘一带向来游人千丛万簇,尤其中秋之夜席席征歌,人人献技,百种千人,弹唱之声震天,三更不绝。亦多有士夫眷属泛舟宴乐,为一时盛事。云凝早在扬州便曾闻听此乐,一向渴慕,却未亲见。如今虽不能参与中秋盛会,能游玩一回,瞻仰虎丘风采,亦是大快之事。
雨青颇意外,虎丘一带虽是胜地,但因伎伶娈闲等人颇聚,从来顾家不许女眷接近,如何这回却轻易许了?然而这次毕竟一家同去,亦无可虑,也就不再多想。
及至廿二日,一家人打扮鲜艳入时,云氏夫人及云凝因有诰命在身,更装饰得金彩辉煌。雨青也收拾一番,簪一支缠丝海棠,身上是白绫金丝袄、靛青妆花马甲,秘色银丝马面。
母亲还嫌太素,给她换一件红底暗云纹贴云锦补子的长袄,头上换插一支金凤。雨青不解,问着母亲:“佛爷过生日又不是我过生日,穿成这样做什么?”云氏笑道:“我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平日只能藏在家里,好容易出门一趟,自然要将众人镇住才是。”
雨青低头笑笑,不言语。一回想起一事,对云氏道:“母亲可否给我些银钱,我想为祖母、父亲和家中亲人在佛爷面前求个平安符。”云氏正收拾雨青裙上褶子,闻言抬头,“这还要请示什么,你只管求,过后管家自会对了开销一并舍与寺里,哪有小姐自己给银子的。”说着笑了。
众人收拾完毕,希孟、雪苍骑马,顾老太君、云夫人、云凝及雨青坐轿,几个贴身丫头随主子同轿伺候,其余嬷嬷、奶娘等人坐马车跟在后头,管家男佣等或骑马或跟在供物近旁行走,一家人浩浩荡荡出城向云岩寺去了。
阳篇 25
含泪向萧郎,阿爷将奴诓,奴命已不长。
虎丘吴地盛景,闻名千载,自不必赘述。顾家虽包下云岩寺,毕竟不能将整座虎丘包下,从山门往云岩寺路上,仍是游人幢幢,家中男子仆妇等皆下车下马步行,只几位夫人小姐仍乘软轿。
希孟同雪苍在试剑石旁驻足观看许久,谈起制剑、火器等事,兴致高涨。又行过剑池、鹅涧,千人石上果真游人如丛,熙熙攘攘,如在闹市,直至入了云岩寺才得清净。父亲就在轿外,雨青不敢掀帘观看,只在试剑石那时稍微向外望了一眼,虽是来了一趟虎丘,倒如同不曾来过。
入寺后方丈亲自携游,先在正殿拜过诸佛菩萨,再入塔内随喜。雨青于观自在大士面前焚香叩首,求了六枚金符,祖母、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各一枚,余下一枚自己收着——待明年春时,要给表哥。一时各处随喜已毕,老院主请希孟父子入方丈用茶,各位夫人小姐则由个七八岁的小和尚领至内院一处幽僻殿堂歇息。
歇了多时,茶已换过两遭,仍不见方丈中动静,祖母同母亲看去亦气定神闲,雨青生疑,父亲哥哥满身血腥气,如何能同方丈谈讲那么许久。云凝怕雨青无聊,偶尔同她闲话几句。
又过一阵,方丈亲领另一班女眷含笑入室,对顾老太君合十一拜,道是恰巧京中李阁部一家南下赴茶陵祭扫,路经长洲,今日凑巧游至虎丘,陋寺狭小,却不好拒之门外,只好求顾老太君行个方便,将就同座一时。话说得体面,李阁部现任文渊阁大学士,是新帝跟前红人,自然不能得罪,顾老太君含笑让阁部母亲老夫人上座,老夫人推让一阵,各自安坐。
云氏夫人同阁部夫人两人座上闲谈,说及因何至此、一路行程等事,阁部夫人说原是李阁部本籍在茶陵,但一向人在京中,祖籍竟全没去过。如今趁官中得空,听原籍处家人说坟茔经年,土渐渐平下去了,于是便起意回乡扫墓,正好重整坟茔。在长洲停几日,过后还是去南都,换船由长江北上。
说起祖上旧事,二人感慨一阵渐渐就聊到家中人口、子女上,阁部夫人盛赞雪苍将门虎子、光耀门楣,不像她家几个公子,至今才有一个在翰林院,另两个一个十八、一个十五,只会玩闹,黄口小儿,叫人惭愧。云夫人笑说阁部夫人太谦,李阁部才高八斗,家中公子自然学富五车,登科及第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