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孟几生悔意。
悔字一上心头,眼前又浮现雨儿方才情形。他的老来千金、宝贝女儿,瘦得那样,躺在床上,床头嗽盂里全是痰血,见了他红着眼,一语不发。他言语隐晦,劝慰一番,雨儿再不看他,唇间挤出几个字:“女儿有愧,怕要让父亲失望了。”说完就阖了眼。
小小的年纪、软软糯糯的模样,如何就倔得这样,嫁给谁,区别真就那般大吗?他真要看着女儿去死吗?
犹豫间,希孟已行过裳芙亭,望晴楼就在眼前。西风甫过,落叶萧萧,可厌自己不在,园中落木无人打扫,如今满目枯叶,触目伤怀。
宋家是断不能许的,当初嫁妹已吃过亏,怎能再把雨青往火坑里送!便不说宋家不日必要倒霉,就他家那等乌烟瘴气的所在,雨青孱弱天真脾气又拗,不几日就要把小命送了。
若寒儿不姓宋该有多好……寒儿……寒儿毕竟是宋六的儿子。再怎样天资颖悟,也难保不是和他爹一样脾气,美则美矣,用则无用,害人害己。断然不成。
希孟思来想去,只有一法。李家既不给说法,亦没有女家上赶着的道理。如今且拖着,一来雨青病沉无法出阁,二来也得作出个不愁夫家的姿态。待到及笄,便送雨青上楼阁,严加管束。届时若有别家来聘,正可以此再询阁老,阁老若急,便是真心,可以许他;阁老若客气遗憾一番,便是假意,正好再聘。主意已定,希孟转身加紧脚步,要回家同夫人商量。
时至九月,雨青已躺了十多日,希孟终于买舟北上,临行那日雨青仍起不来,不能相送。她昼夜不分,恍恍惚惚,不能成寐,却又神思昏沉。偶然一梦,必是梦魇,一时梦到寒琅同姑父被西厅中官捉住下狱,一时是阁部夫人强来索人,自己被母亲捺上花轿,一时又是自己同表哥私逃出家,被人追赶。梦中醒来,汗泪数行,气促心跳,咳嗽连连。
省信又急又气,开始给自己开去火药,一碗一碗地吃。云夫人已着人动工在宅后修起楼阁,雨青面前每每浮言相劝,让她什么都不要想,好生养病。雪苍实在看不下去,特意挑了一日,母亲、妻子皆不在,他一人来探雨青。
雨青睁眼看见雪苍,唤声“雪苍哥哥”,锦被中伸出一手,纤瘦苍白。雪苍笑笑,拉住了唤声“雨儿”。转头向房中诸人道:“都先下去罢。”下人出去,掩了房门。雪苍一眼瞥见枕旁绢帕,心疼得几乎生气,强忍火气,向雨青道:“妹妹,死心吧。”
雨青顿时酸了眼眶,抽出手,张大眼睛望着雪苍。
雪苍狠一狠心,开了口。“爹娘瞒着你不肯说,我来说。你心思我也稍能猜着几分,如今真的不成了,不能全怪父亲。姑父现今已辞官归家。说是乞身,其实是和皇上吵得翻天,被罢免了。姑父回来就病了,数月也未见好。皇上如今……”雪苍说到一半掩住了,强咽下半句,又道:“北边事难对你讲,如今姑父被上头百般折辱,宋家当真沾惹不得了。就是为此,父亲才欲将你改许阁部。阁部家几个公子我是见过的,也算一表人才……”
话没说完,雨青撑起上身,拉住雪苍,哭道:“姑父到底为了什么事?皇上究竟做什么了?哥哥去看过表哥么!姑父这般,他该多伤心……表哥心中要有多苦……表哥……”话到一半按住心口,停了片刻,一口血直呕出来,沾湿衣袖。
雪苍急得生气,紧紧箍牢雨青肩膀,“我的傻妹妹!你能不能先顾你自己,就剩半条命了!”雨青听了,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在雪苍身上,“雨儿做错了什么!表哥做错了什么!姑父又做错了什么!”雪苍环住雨青,手覆在她后背,“没有,都没有,命数罢了。”
……命数……雪苍没有想过,如此娇养的妹妹,全家心头的宝贝,风不让吹、日不让晒,一句重话不让听的雨儿,命仍然如此的苦……一家人的宠爱再大,大不过天,大不过地,大不过这四周的铁壁铜墙,大不过眼不能见、手不能摸的“从来如此”。
雪苍唯一能相慰的,是阁部因八字配合之事暂不定亲,他将阁部所言、希孟决定告诉雨青,劝她且养身体,暂不必虑及出阁。
雨青怔怔道:“雨儿本没几年好活了……”说着转头望向雪苍,“哥哥,求哥哥去同父亲说,雨儿谁都不嫁了,就让雨儿在家中了此残生罢!能多活一日,便侍奉父亲母亲一日……”
雪苍大惊,“你断了这个念头!有省信先生在,你的命长着呢!你敢有轻生之意,你走了,我立刻杀宋寒琅给你陪葬!”说完自也意气伤惨,“父亲如今骑虎难下,阁部位高权重,我们得罪不起。况且两家相亲之事,皇上也知,有撮合之意。如今你嫁与不嫁,连父亲的话也作不得数了。”
雨青不想此中牵扯如此之大,怔怔望着雪苍,半晌,哀求道:“哥哥,雨儿只求哥哥一件,让雨儿见一见表哥好不好?就见一次!什么都不告诉他,只要安慰表哥几句……”
雪苍再听不下去,别过头,一忍再忍,半晌无语,许久才回过头来,强忍着心酸道:“此事我做不得主。”
阳篇 28
二十八我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物阜民丰,海清河晏。正是无饥无馁之盛世,穷极无聊之凉秋,胡大仙家腾云踏雾,东游西逛,路过王土东南之长洲府,好个文采风流地、红尘富贵乡,遍地才子佳人,一城缱绻愁肠。
才近郊野便嗅到一缕幽情浓香,酥甜温软、百转千回,又带一丝苦涩,好撩人也。不知何处痴男,谁家怨女,为了哪种春愁秋恨,发出如此香气,胡生平生最爱拿这样情愁下酒,虽于修行全无助益,却端的齿颊留香,教人欲罢不能。
胡生隐去身形,闭眼由着身子随那香味城中游走,愈游愈近,这香愈浓,那股断肠苦涩也愈发浓稠起来,几乎要抢过香气风头。待胡生睁眼时,正落在一处官宦人家的内宅屋顶,香味便是从身下传来的,不过挨近了才嗅出,这味儿实在苦得很。
胡生身下那间房中,雨青昏睡床上,正梦见寒琅同她约好花园中相见。梦中遍寻园囿,水雾迷蒙、楼台隐约,只寻不着寒琅,梦中天色铅灰,怎一片凄凄惨惨、无可奈何,雨青掩面哭起来。采桑听到哭声撂下药盏赶至床前,摇着雨青,将她唤醒。
雨青醒来,满面泪痕,望见采桑,知方才不过一梦,想起梦中情形,心中又酸楚起来。
胡生隐着身影,卸去化形,放出一条蛇身子,银甲金盔,舒舒服服盘好了在歇山顶上,换个惬意姿势,施个法探了雨青方才梦境,小声“嚯”了一句,一口将那梦吞了,咂咂嘴,再往下看。
采桑端来药盏,扶起雨青将她身下垫高了些,又扶她躺下,就要喂她用药。那药极苦,如今第二副已将吃尽,仍不大见好,雨青心中厌烦,早不愿再吃,却每想起哥哥之言,“你敢起轻生之念,你走了,我立刻杀宋寒琅给你陪葬。”哥哥说得出做得出,绝非戏言,她吃也要吃、不吃也要吃。
折腾半日才咽下小半盏,雨青实在吃不下了,抬手推开。采桑就要扶雨青睡下,雨青摇摇头,续续轻声向采桑道:“将我锦匣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