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雨幽梦录——青黛_金金
时间:2022-03-09 09:19:23

  寒琅在父亲面前不愿显露,月夜独立窗前,对着秋空玉蟾,想起父亲今日所述舅父之事,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阳篇 29

 

  

  琴焚鹤煮

  夜深人静,小厮将怀瑜的药熬成浓浓一盏,递与寒琅。寒琅亲奉父亲面前,盯着父亲全吃下去。来时堂伯父正要离去,面色铁青,与寒琅撞个对面,叹口气,拂一把衣袖,出门去了。

  堂伯父是来逼父亲给天子上表认错的。在他眼中,怀瑜同帝王置的这口气仿佛一把利剑,悬在宋家头上,随时就要落下,将一家头颅砍尽了。怀瑜跪受府学已有三月,每隔一旬,知州便亲至宋家询问怀瑜的请罪表可得了。宋家家主月月逼、日日迫。

  寒琅知父亲不会写。同堂伯父不同,他不怕父亲不写,也不怕头顶那把天子之剑,但他怕父亲心生死志,怕父亲不肯吃药。每一日、每一盏,寒琅都要盯父亲吃下去,剩一滴也不肯走。

  药,怀瑜还是吃的,并不同儿子相抗;府学怀瑜也是去的,垂手静听,不见喜愠之色;家主来了,怀瑜亦以礼相待,不加辩驳。

  儿子走了,他立在窗前,夜凉如水,只闻秋虫鸣声凄凉,月光撒入室内,怀瑜的手就在月光下,修长惨白,微微地颤。

  他回身行至案前,提笔写下一幅字。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望一阵,拿起揉了,提在烛前点燃,就在手里烧尽了,手扶在案上。

  胡生门外揣手看着,这人不过熬蜡罢了。再熬一阵子也就燃尽了。一室幽兰香气,这人身上也是,那孩子身上也是。胡生想起那年的云台山,一阵恍惚。司马昭那把刀下,琴焚鹤煮,这仇他至今记得。

  偏是有这样一群人,又香又净,不染纤尘,玉树生堂前,结局却总是一样的。千年前是,千年后仍是。司马氏那一刀狠狠扎在胡生心上,他至今不能忘却。看着宋家父子记起旧事,胡生一刻也待不住,转身回了雨青屋顶,变回原型盘好了将下巴枕在身上,嗅着雨青睡梦香软气息,呆了一夜。

  梦仍不过是噩梦,寒琅总是寻不见的,逃家总是被捉住的;被父亲扭上楼阁,被母亲捺入花轿,西厅的人一刀捅在寒琅身上。倔丫头似乎快不行了。

  省信每日来诊脉,连他都忍不住要劝。“小姐仙姿出世,老夫妄自揣度亦是存仙缘道心的。岂不闻天道自然,无善无恶、无喜无憎。况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小姐心事既已无救,强之何益?成者自然成,不成者强之亦不成,这番道理我猜小姐是解得的。”

  “既是如此,我命该绝,先生何必相强。”

  一句话塞得省信胸中憋闷,就要和雨青争吵,想着她病沉,强逼自己忍着。雨青却隔帘又道:

  “雨青知先生一片好意,心中十分感激。先生所言自是正理,雨青相信。雨青亦知自己这般放不下是痴愚不通。然而奴心匪石,便是晓得那道理,人心岂如磨盘,推之则转?且奴自甘愿为此舍去性命,不愿毁去当日初心。”

  省信深叹一口气,喃喃自语:“这样执拗之人真于我有道缘?可是我导引之术修歪了……”沉思一阵,亦无法,说一句“小姐好自为之。”转身离去。

  这个叫省信的已修了些导引之术在身上,胡生一夜过去心境才好些,呆瞅省信一眼。他去后,胡生再低头去看雨青,这番相思难成,日夜磨折,着实有些危险了。胡生打起些精神,换了化形,强将昨夜心思又赶出去些,心中笑道,这等事还要我救苦救难胡大仙人来。边想着,隐着身形踱入雨青房中,手掐指诀抵在雨青天心穴,将自己真元化作元气注下一些。雨青顿觉无来由地一股暖意自眉心灌入,直冲心肺,痛楚大减,身上也多了些气力,舒坦极了。

  此法不过治身,却不能疗心。雨青生意已减,由她如此,不过几日仍旧把灌下的元气耗尽了。胡生思忖一阵,他却没有强改人心性的本事。很伤了一番脑筋,想出一法,从此施起控梦之术,将雨青梦中那些寻不到、逃不得、成不了的改了,夜夜美梦,花好月圆,果见雨青心境好转,元气亦消耗得慢了许多。省信见雨青忽而好转,以为自己那番话起了作用,十分得意,停了自己吃的去火药。

  弹指间又过半月,雪苍假终,就要北上。云凝有意跟随,却怕家中事务繁杂,雨青还病着,她若去了,只留云夫人一人照管,实在辛苦。云夫人看出,却劝她不必忧心家中,若愿随军,便随雪苍走罢。家中已有她守着活寡,这些年过来,木已成舟,不习惯也习惯了,何必多留一人受苦?看他小夫妻新婚燕尔,焦不离孟,不让她去亦太可怜。

  九月下旬,家中设下秋宴为雪苍夫妇饯行,自然少不得湖蟹,雪苍多年不碰此物,十分想念,吃了好些。云凝也陪吃一个,其他人或有吃完整个的,或随便吃半拉,独雨青一口沾不得,又想着嫂子哥哥就要走了,家中再没了同她一般大的伙伴,只觉心酸,抚着牙箸低头红着眼圈。省信亦在席上,同雪苍饮酒品蟹,眼却一直瞟着雨青,怕她偷吃湖蟹。

  午后房中寂寂,老夫人同云夫人都在歇中觉,雪苍仍同省信豪饮,雨青扶着采桑步至雪苍门首,轻轻唤一声“嫂嫂”。云凝正收拾行装,望见雨青,忙拉她进来让她坐了。雨青尚未开口已双眸含泪,说不出来。云凝拉着雨青,“我也舍不得妹妹……”

  雨青听了更滴下泪来,忍了半晌,回头望一眼采桑,采桑忙掏出两枚金制平安符,雨青接了放在云凝手中,抬手将绢帕抵在颊上,“这是那时在云岩寺求的。西北凶险,哥哥嫂嫂一定保重。哥哥脾气倔,上了马便不要命,嫂嫂一定拦着些。嫂嫂自己也要保重,危险的地方不要去,危险的事情不要做。性命要紧,旁的都不重要。”说着抬起脸来,又流下两行泪,“哥哥嫂嫂千万长长久久地活着……不知雨儿还能不能再见嫂嫂……”

  云凝听得心中难受,拉了雨青在怀中,“妹妹才是,不要把那些伤心事堆在心里,仔细服药,养好身子要紧。”说着扳住雨青肩头,替她揩拭眼泪,“再过两年我就回来看妹妹,妹妹等着我。”雨青凄然笑笑,没有说话。云凝看见,又是一阵心酸。

  雨青依偎云凝怀中,低声问云凝:“嫂嫂,人究竟要怎样才能想通?才能不介意随便同谁在一起?雨儿做不到,雨儿真的做不到……”说着忽然想起,问云凝:“嫂嫂那时为何肯嫁哥哥?嫂嫂连哥哥是何样人都不晓得不是吗?”

  云凝柔柔低声道:“如今看来,嫁与他不是很好吗?姑姑待我如女,还有这么好的妹妹,你哥哥虽是武将,对妻房却极和软,我很知足。”

  雨青抬起身来,“哥哥自然是好的,嫁他不是坏事,可当初嫂嫂如何能知?或许哥哥不是这样人,若是个纨绔子弟又如何?嫂嫂不怕吗?”

  云凝笑了,“怕,自然是怕。可妹妹想错了,这并不是我当初愿与不愿的事,是父亲命我出嫁的,由不得我犹豫踌躇。”

  “那嫂嫂也肯吗?嫂嫂如何能听由父亲这般决定嫂嫂终生!若哥哥对嫂嫂不好怎么办?哥哥当时若真死了又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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