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秋末始,省信便觉雨青脉象捉摸不定,时好时坏。看她情态,分明心事重重、病随日笃,但每到就要更坏下去,总忽的便好转些许,一冬皆是如此反复。
省信并不曾动过药方,他有自知之明,此相并非自己施为所致,但却猜不出究竟为何如此。难不成另有高人相助?他果真看得不错,雨青自有仙缘在身?可她一介闺中女儿,哪曾有人出入?此事说来复杂,或许还会坏人名节,省信犹豫再三,不敢出口。
雨青琵琶弹得愈发纯熟,每日不是《霸王卸甲》便是《塞上曲》,又或搭起右腿,横抱琵琶,一个单音续续弹拨,所弹曲调胡生是听过的,自然知晓她曲中意思。但那唱词,雨青始终不曾出口。
云夫人也听出她一腔幽怨,拿她无法,自思实在不能由她如此了,狠心提前将雨青送上楼阁。雨青听到母亲决定几不能信,睁大了眼含着泪,望着母亲半晌不说话。云夫人忍下心中不舍,绷住脸,柳眉不动一下。雨青流泪唤一句“娘”,云夫人咬牙不答。
顾家楼阁仿照南都名门修成,绣房设在二楼,房檐低矮,绣阁外墙、窗牖向内退出一丈,外廊深远,人在屋中连天都望不到,更不要提院中景色。楼阁梯级狭小,且能装卸,雨青登上楼阁,下人便将楼梯卸去,廊下仅留两个井口宽的洞在地板上,每日吃食从一洞提入,净桶由另一洞送出,形同囹圄。
云夫人亲手将雨青送上楼阁。雨青自楼上望着母亲,看母亲指挥下人撤去梯级,转身去了,头也不回。身边一位教养嬷嬷请雨青入阁,说白日连这廊下也是来不得的。
雨青房中细软由母亲侍女、嬷嬷打点,雨青那些《南华》一类书籍卷册、寒琅所赠字画,连着石田先生几幅山水皆不许带,雨青作画器具亦只能丢下。楼阁中除去起居诸样,仅有针指用具及一套女四书。采桑费尽心思才将那只锦匣偷来,收在怀中带上楼阁。
楼阁中,一位嬷嬷教针线,一位嬷嬷教规矩。上午读《女诫》,午后学制衣。夜里嬷嬷去了,雨青不顾夜露,推门倚坐阑干。屋檐探出太多,便是将身子探出阑干外,仍望不见夜空。玉轮可还在么?
胡生却是望得见的,月早西沉,繁星漫天,雨青抱琴轮指,深夜中孤绝幽怨,才过半曲《霸王卸甲》,心境早乱,指腹猛划在弦上,血流不止。胡生看得心上一抽,却不好出手为她疗伤,只是咬牙。雨青并不理会,手上流着血出神半晌,轻轻唱出一句:
“阑干倚阑干,相倚傍,心越酸……”
一句未了,抱琴堕泪。院中鸟雀不忍闻听,拍着翅膀飞远了。楼下一架雪白荼蘼,花瓣沾染夜露,耷枝垂头。
明月楼高休独倚。
阳篇 32
睡去巫山一片云
灵感娘娘立在案前,就着残阳细读胡生新写来的一章。胡生手提麟管从背后挨紧了她,将头埋在她颈窝阖眼嗅着。
“这样说来,你早在我入楼阁前便在我家了。”
胡生不答,只管拿鼻尖蹭着雨青肩头。雨青搁下手中卷册,
“若无你相助,我连梨树下那一面也见不成,就要死了。”
“你当死在云岩寺后那个冬天。”胡生缓缓张开他那双桃花目,精光闪闪。
“可惜见了他,多活三载,仍是一样的。”雨青望着庭前盛放得不合时宜的垂丝海棠,“为了我,害你耗去半生修为……”
胡生伸出双臂缠在雨青腰上,
“我自甘愿。”
胡生守在雨青身旁,愈发心疼。两个嬷嬷你方唱罢我登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云夫人早嘱咐过,雨青体弱。论理,教养嬷嬷留下的功课并不多,然而雨青情丝缠绵,心中不能安静,又兼针指之事,她做不了两针就要记起寒琅,边哭边做,头晕目眩。嬷嬷每夜留下的针指,她连五成都做不完,苦不堪言。
夜深人静,雨青悄悄拿出锦匣,泪眼读来,字迹不能看清,鲛绡早透。雨青取来笔墨,学着寒琅笔迹,提笔写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雨青笔力终究不比寒琅,虽一直临他字体,却只得了五六成。字迹比之寒琅,娟秀纤柔得多。望着纸上写就之诗,又看表哥留下字迹,矫然游云惊龙,两下相比,雨青又哭起来。终不得表哥亲手书写此诗了。
雨青带泪入睡,胡生坐在床边,吹口气让她睡沉些,而后拎出她右手,看着她指上伤痕。看一阵,在她指腹一捏,雨青梦中皱一皱眉。胡生暗叹一回,口中念诵几句在她指上一抹,抹去伤痕。再将桌上笔墨收好藏回她枕边。
雨青气血虚亏,每夜四更未半便要醒来。若睡前心事再多些,迁延过睡意,更整宿难眠。胡生看她夜不能寐,白日精神恹恹,还要应付针指、女训功课,心中不忍。他自思本无改人心性之能,于她姻缘又帮不上忙,如今唯一能做的,不过给她几个好梦罢了。从此操起控梦之术,每夜将雨青吹入梦中,梦中尽是花常好、月长圆,相思成就、你侬我侬。
雨青自此每日隅中方醒,入更便困倦要睡,白日起坐间亦懵懵然情态困倦,常常做着针指就走了神。婢女、嬷嬷皆有察觉,然而云夫人命雨青上楼阁原本只为静她芳心、断她念想,针指、教导诸样不过意思而已,早嘱咐过两位嬷嬷功课不限多寡,只要占住她日间功夫便了,因此嬷嬷亦不多管,她说困倦便由她昼眠小憩,减了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