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青抬头望着采桑,双眼已哭得红肿,叫一句桑儿,又哭出来。采桑扶雨青在榻上坐了,边给她擦泪边问她:“小姐这是怎么了?”
雨青流泪道:“桑儿,我只说给你听。”采桑听雨青说得郑重,正色点头。“自去岁打云岩寺回来,我便不时梦到表哥。初时总是噩梦,可入了冬,梦就变了……”说到此雨青羞赧,低下头去,难于出口。采桑听得入迷,急声催着:“变得怎样!还梦到些什么!”
雨青再压低了声音道:“那之后,便不是噩梦了。我同表哥总是一心的。我们赏过花、观过月,探访名山,寻仙人遗迹,还……”
“还怎样!”采桑急问。
“还……表哥同我说了许多知心话,我们……表哥温柔婉转,对我十分怜惜……”雨青脸已红透。
“哎呀!竟然如此!那后来便怎样!”
“为此我愈发渴睡,每日只盼梦中与表哥相见……可是自打十多天前,表哥竟不见了!”雨青说着又哭起来。
采桑听得十分当真,“怪道小姐这半年睡得那样沉!那如今小姐梦不到表少爷,却梦到些什么?”
雨青哭着摇头:“什么也梦不到了!每日夜里一阖眼便什么也不晓得,再张眼已是清晨,一个梦也没有了!我的梦被人夺去了!”雨青哭得伤心。
“小姐不要多心!梦岂是人说了能算的?有人一夜皆梦,有人偏是从来无梦,并没什么稀奇呀!”采桑尽力开导雨青。
雨青望着采桑,“前面夏天时,我曾有过二梦。梦到两个不相干之人闯入园中,硬说与我有鸳侣之约,被我喝退,定是那两人存心报复,将表哥从我梦中夺去了!”说着珠泪涟涟,又咳嗽起来,采桑连忙去捶,低声安抚雨青,劝她服药休息。
胡生在旁听得生气:臭丫头,什么叫不相干之人,没我你早死了!我偏要报复你待怎样!你不肯梦我,我便让你谁也梦不到!
雨青自然不能怎样,不过朝夕垂泪。夜晚帘帐中,雨青但愿梦到表哥,却知无法如愿,一旦入睡,无梦便到天明,于是捧着寒琅玉簪枯坐床头,直至撑不住昏睡过去,有时甚或枯坐一夜,眼见精神萎顿,人瘦下去。
胡生气尚未消,同雨青暗中相持半月有余,中秋已过。再过几日便是霜降,傍晚,雨青房中抱琴而坐,门外忽起请安、架梯之声,云夫人上楼了。雨青搁下琵琶起身行礼,云夫人不似往日温柔诙谐,面色沉沉,直截道:
“你姑父殁了。”
阳篇 34
湖山四梦:一梦缘定二梦渔隐
怀瑜至死未向帝王上表。临死前日,州府车马仍拉了老学正赴宋府,在怀瑜榻前讲授“忠孝节义”,连老学正都觉凄惨悲凉,老泪纵横。顾氏哀哀欲绝,寒琅悲愤满腔无人可说,望着父亲遗体几生不臣之心,一家苦不堪言。
雨青甫闻此讯锥心刺骨,不能支持,呕出血来。云夫人急得就要去叫大夫,雨青死命抓着云夫人手腕,哑着喉咙求她许自己探望寒琅。雨青那样柔弱的臂膀,竟抓得云夫人生疼。看着女儿椎心泣血的模样,云夫人终于不能忍心,答应雨青同去吊丧。雨青得了这句,昏在母亲怀中。
及至同去宋家,雨青一身缟素,髻上只簪寒琅所赠玉簪。她已偶尔从下人口中听得两句议论,朦胧知晓怀瑜同帝王相争受辱之事。她为姑父不平,更为寒琅忧心。雨青知寒琅此时必然既悲且愤,此恨却不可对人言。她想要陪伴寒琅,听他诉说心中冤苦,也想尽力相慰,却只能来去匆匆,最终一句话也不曾有机会对他说。
归家后,雨青大哭,心如死灰,夜不成寐。她如今心中只余绝望,恨不能速死,却舍不下寒琅,又记挂雪苍之言,只得苦撑。胡生望着她,心中百般纠结,犹豫不决。时已入冬,省信又至,日日问诊修方皆不见效。若这般不管,雨青性命便在今冬了。
然而还要管么?管亦不过拖延一二载,她还是要死的。何况难道就由她夜夜寻梦寒琅?胡生榻前低头望着雨青,他扪心自审,已再不能甘心成全雨青之梦。雨青无声垂泪,眼肿似桃,颊上早已瘦尽,人宛如一支枯梅。
倔丫头啊倔丫头,余奈若何?
一梦缘定
春棠满园,满目朱粉,濛濛细雨,雨上胭脂。雨青不知怎的忽而至此,心头恍惚。
对了……她是在等人,等她的表哥。她们约好了,春棠盛开时便在园中相见。鸟雀冒雨林中嬉戏,啄食花苞,莺转燕啼。可是因着落雨,表哥不能来了?雨青掏出怀中素帕,上头寒琅亲笔题写,“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胡生已化作寒琅模样,学得他几分仪态谈吐,又特染上些他身上兰香。这是最后一试了。今次再不成,他便罢手。胡生沉一口气,脊背挺直了些,轻轻唤一句雨妹。
雨青听见,转身望见胡生,跨入雨中挨近了他,仔细瞅一回,心中朦胧疑惑,再细嗅一次,一股熟悉香气幽幽传来,啊……是表哥了。雨青喜悦,依依唤一句“表哥”。胡生学着寒琅样子微微吊起一抹笑容,没有说话。雨青果然信以为真,贴在胡生胸前,阖眼滴下泪,嘴角却噙着笑,“雨儿等表哥等得好苦!终于等到了!”说着抬头望向胡生,“我以为表哥不见了。”
胡生心中五味杂陈,不能显露,双掌握在雨青肩头,“我哪也不去,就在此陪你。”
梦外,雨青嘴角微翘,睡梦渐沉。
雨青依恋不已,偎靠胡生怀中,一言不发。胡生环住雨青,手在她背后悄悄掐起指诀,轻轻一挥,雨过天晴。胡生扳过雨青肩膀,带笑温声道:“我是来向舅父、舅母提亲的。已获二位长辈应允,如今再没人能将我二人拆开了。”
雨青闻言惊喜之极,却似觉哪里不妥,呆立晃神。胡生心中紧张,难不成又被识破?边想着,手已掐诀,若雨青质疑,便将她爽灵再压几成。雨青沉思一阵,忽而想起,急问胡生:“姑父的病如何了?还要紧么?皇上还在难为姑父么!”
胡生听到这句松口气笑道:“父亲病已痊愈,圣人厌烦了同父亲作对,不再纠缠了。如今父亲担风袖月,携母亲游览山河,去了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