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四梦:四梦相守
其后雨青力竭神倦,沉沉睡去,黑甜无梦。
楼阁上,胡生默默望着雨青榻上病体,心内纠结无措。雨青幽精所余已不多,连月信亦已断绝多时。她生意已淡,便是再填注元气,不过竹篮注水。人之元神气力犹如灯油,生意却如灯芯。生意若绝,便如灯芯燃尽,即便再注满了油,这灯,也是存不住的。左不过一年多光景了,胡生心下惨然。
然而,就由得她香消玉殒么?
四梦相守
花到荼蘼,夏尽秋来,雨青梦中却浑然不觉,欢喜度日。从那次后,二人愈发亲密,胡生总有意说些那类笑话,或细细夸她那夜情形,戏谑于她。雨青仍是羞赧,每被言语调侃,必通红了脸,捂着耳朵不要听。胡生更觉好笑:果是士大夫调养出的女儿,同他们一样脾气,做且做得,说却说不得,天下迂人一样毛病。
胡生继而也就忆起当日白家三郎,那倒是个人才,同凡俗世人迥然不同。胡生甚而想过将他那篇抛珠吐玉之作传扬出去,然而三郎本人既临终嘱咐了后人不得传扬,也只得罢了。
胡生偏于雨青身上不肯罢休,常常有意同她调笑,自己还画些秘戏。雨青先以为他描画肖像,凑近来看,只见又是春图,羞怯欲去。人已转身,却又爱那图画,抛舍不下,犹豫一阵还是留下观看。
时日既长,雨青亦比先时从容几分,不再有躲避之态。胡生固然满意,却也生出遗憾:她那副羞怯模样着实可爱,以后轻易见不着了。岂知雨青与众不同,竟爱册页上那些湖石边、雕栏外、芭蕉下、野溪旁,拉着胡生,双眸澄澈似水,问他那些可使得?
胡生心中狂笑,“有何使不得?只要囡囡愿意,不过为夫辛苦些。”说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拿折扇敲着掌心:“知人知面难知心……”
盛夏月夜,鸟鸣山幽,山中野溪清澈见底,清辉透过疏朗树影洒落溪上,月下清泉潺潺流淌,水面清波摇曳,筛碎月光。山溪上架着一座小小白玉石桥,玲珑可爱,此时却不见路人行走其上。
胡生拉雨青涉过石桥,在梯级上坐了,不知哪里掏出一篮葡萄,摘下一颗送入雨青口中。雨青含笑吃了,也拧一颗塞给胡生。胡生心情大好,皮都不吐连籽一起大嚼几下咽进去。雨青惊异,胡生道:“正好腹中种颗葡萄,来年吐给囡囡吃。”雨青甚觉异怪,推了一把胡生别过脸去,胡生又是一阵大笑。
溪水清澈凉爽,雨青褪去鞋袜,和衣踏入溪中,撩水玩耍,身下裙裾湿透。胡生亦和衣入水,陪她玩耍一阵,待她尽兴,鸦云尽湿,倚靠自己怀中,才择块稍平整之地仰面坐下,拉雨青坐在自己怀中,好为她垫着些,免她硌着。
夜愈深,连夏虫亦已睡去,周遭除水声潺潺再不闻其它。雨青边觉得冷,边又觉得极暖,贴在胡生身旁,紧紧依偎。
雨青从未听过这样好听的水声、看过这样令人畅快的明月。幽林、石桥、野溪,分明是山中常见之景,难道只因了月色,竟美得那样不真实,如梦似幻。若是日间来此,还能见着这般景色么?或许明日再来,这石桥便会不见,或这野溪便已干涸。或许昨日并非昨日,而是前尘旧梦;明日亦非明日,而是沧海桑田,雨青想起樵柯烂尽的典故来。
“夫君,雨儿是否身在梦中?”雨青贴着胡生胸膛,喃喃相问,半是自语。
胡生大惊,如受当头喝棒,急向怀中看去,并不见雨青有惊觉苏醒之状,方才安心,轻声道:“有囡囡,时时处处皆是美梦。”雨青不曾听完,沉沉睡去。
囡囡精神愈发不济了,便是梦中,亦不时无兆入眠。此眠称为“小死”。入此境则无梦,只是黑甜一觉,无知无识。梦外,凛冬又至,雨青已无法下床,神思倦怠、举止乏力。湿雪浸染寒梅,楼外梅香愈浓,采桑折来一支插在瓶中。雨青神思昏昏,望着寒梅,笑吟半句“疏影横斜……”尚未吟毕,又昏沉睡去。
梦中冬日却是天地苍茫一片皎白,雨青胡生拥裘对酒,行飞花令,坐赏梅花。家中养的几只白鹅到了冬日蜷着身子围聚一团,簇拥取暖。小狸奴守着炉火,眉毛胡子烫卷了也不肯离去,小小厅堂满室梅香,雨青挨着胡生说笑到一半,昏沉睡去。
越过寒冬,雁传春信。胡生将第一支春棠携回家中送与雨青,雨青捧在怀中宝爱之至,笑叹,“但惜棠花无香。”
胡生笑道,“岂云无香,囡囡再细闻闻。”说着手掐指诀,暗中施法。雨青再凑上细嗅,果然一缕细微幽香,飘飘袅袅,从未闻过,虽极细微,却令人心驰神醉,雨青又见恍惚乏力,胡生忙接在怀里。
傻囡囡,分明是自己身上情香,竟嗅不出。
似水光阴等闲而过,胡、雨二人闲居湖畔,每日吟诗作画,听雨赏花。雨青常借口捕鱼,要胡生陪她泛舟湖上,小泥炉烧水烫了酒,就着现捞的白鱼,蒸了就酒吃喝,醉了便睡在舟中,亦不下锚,任其所之。往往一觉醒来,二人皆不知身在何处,甚觉好笑,将过失推给对方,而后就在湖中央等着,待有渔船经过时高声求助,再央网师拉他二人小舟归岸。
反复数次,雨青每到此时便见十分快活,笑得按着腰腹。胡生心都被她笑化了,只能由她。
二人亦偶尔驾船入城。长洲市井繁华举世皆知,除去点心、绸缎、首饰等大小铺子,还有许多书斋,虽其内多是赝品,却家家风流、户户雅致,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真假书画琳琅满目,雨青进一次城便常常要逛一日光景。挑选许久,最后却往往空手而归。胡生问她,她沉吟一阵道:“还是夫君笔墨最妙,雨儿不要旁人的。”说着抬头望着胡生笑得澄澈,“回去夫君写给我就好了。”
雨青温驯,称呼已尽改了,可她所指必为寒琅笔墨,胡生如何不知,心下凄凉。
雨青这年冬天与往年不同,心疾不曾发作,咯血之症亦不再犯,云夫人心中喜悦,省信却觉大不妥。小姐冬日以来愈发昏沉倦怠,日夜昏睡,如今春时已深,仍一日醒不到两个时辰,饮食日减。省信一日三探,只觉脉象愈弱,自己所开之药全不见效,已显油尽灯枯之相。
省信欲直言相告,却生犹豫:若以脉象论,小姐此时命已该绝,却仍活着,此事蹊跷。再思当日算得顾家小姐命带仙缘,自三年前疴沉,便见其病势反复不定,忽重忽轻,省信几乎确信必有仙家暗中相助。此事不知是劫是缘,省信不敢轻涉其中,若多言误事,反而为害也。
雨青甚而梦中亦生起病来,疲倦乏力,靠在榻上,手中摆弄一支荷花。
“夫君,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隅中已过,囡囡吃些参汤,歇歇吧。”
“雨儿不是说时辰,现在是什么时节了?”
“问它怎的,左不过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