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夫人如闻天书,满面泪痕止住哭声,“你说什么?雨儿没事了?”
“学生不敢断言。但小姐确实暂且无虞。个中蹊跷学生实在不知,自三年前小姐发病,便见病势忽轻忽重,毫无道理,每当危及性命之时,忽就转好,此次亦是如此。”省信垂头,自觉言语荒唐。“以学生愚见,恐怕小姐仙缘在身,高人暗中相助。此前学生不敢明言,怕于小姐名节有碍。如今小姐已在生死之间,学生虽是外人,这几年粗晓小姐之事……”
省信话到此,垂首犹豫一阵,自己毕竟外人,自觉十分难开口。
云夫人急求省信:“先生但说无妨!小女久病,这些年若无先生,恐怕早已殒命。先生于小女、顾家皆有大恩,我等无以为报,来世定当结草衔环。如今小女性命只在先生,但请先生直言,妾与外子一定遵办!”
省信再三纠结,道:“还是当日之言,与小姐相关之事,能忍则忍、能退则退,若要一个善终,皆在一念恻隐。想必大都督同夫人皆懂此言。”
一句话说中云舒心事。午后她自在雨青床前许诺,若寒琅高中,便许雨青婚事,言犹在耳。云夫人并非信口胡言,她早有此意,却尚不曾向希孟提起。希孟年内终于升任甘陕大都督,朝廷将雪苍擢为肃州巡台,补希孟之缺,父子二人正是意气风发。
云岩寺后,雨青病势愈沉,希孟亦十分记挂,来信不时询问。云舒不再隐瞒,每以直言相告。回思当日云岩寺之事,确是希孟草率。李阁部如今已升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于雨青之事至今不曾明确答复。此人能做首辅,心思之缜密深沉、各方之利弊权衡,岂是希孟能比。希孟不敢催问,进退两难,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不如不攀这高枝,如今一点好处不见,反被宫保一句话倒悬梁上,动弹不得。
云舒亦知希孟心有悔意,但既许宫保,如今李家尚未拒绝,如何能退?再则以希孟进取之心,要他将独女许嫁寒琅,他八成仍是不肯的。但云舒如今却顾不得许多了,雨儿已一脚踏入鬼门关,好容易暂且偷回半条小命,她做母亲的不说,还有谁说!
此意已定,云舒修下一封长信,细述雨青心事、病中情形,求希孟生恻隐之心,放雨青出楼阁,同寒琅成亲。为劝希孟松口,云舒信中再三泣诉,女儿命如风中残烛,难道希孟忍心看女儿赴死么?信写完,封蜡火速送往金城。
寒霜夜降,木叶尽脱,蜇虫咸俯,雨初夹雪。转眼已入冬日。雨青再不曾梦中醒来,悠悠荡荡只在顾园徘徊。她想不通,不能原宥自己。明明自认心中只有表哥,认表哥是知己,却为何同胡生共处两载全无知觉?难道自己并非深爱寒琅,而是凭谁都好么?究竟是自己眼拙认不出,还是她心中自认的一凡深情不过虚妄?若一人真心爱恋另一人,会认不出么?
胡生见雨青失魂落魄,全然不顾自己肉身,叹息无奈,却不敢相劝。雨青徘徊不去,心中千愁百结,自己究竟爱的何人?自己又是何人?随便谁变作表哥模样,自己便能爱上么?这又算什么相知相恋?
抱着这番烦恼,雨青悠悠荡荡,不分昼夜、不顾时轮流转,呆想及冬。胡生心疼,半是不解,何必偏要想通,人自当选个最快活的法子活下去,孰此孰彼,何必强求?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他知雨青必是要想清楚的。
霜叶亦已落尽、水上结着薄冰,本是蛰伏时节,内丹又不在身上,胡生时时困倦欲睡,无精打采。初雪那日,望着六出之冰,雨青忽有所感,心下清明,呼唤胡生。
胡生半睡半醒,闻得雨青呼唤,一个激灵吐了吐信子,奔至雨青身畔:“囡囡想通了?可要同我走?”
雨青双眸闪亮,点点头,“我想明白了!”
胡生当她就要答应自己,正自高兴,却不想她接着道:
“你初以表哥面貌见我,那日棠林间,你装得细致,音容笑貌、身上兰香,俱学得肖似。你也说过,你梦中压我爽灵几分,我信以为真,自然不能分辨。”
不想雨青只字不提胡生请求,竟是滔滔不绝讲起一番道理,胡生甚是无语,却不敢显露不耐,只好听下去。
“这原是你手段高明,不算我的错处。”雨青顿了一顿,“然而自我们西山筑屋后,认不清你面目,其错在我。”说着神色暗淡,凄凄切切,“你于西山行止品性,并非与表哥肖似,却合了我心底对表哥心志的期盼。你与表哥本性皆是天然自然之人,然而你非人类,心性洒脱,表哥却受教化掣肘,万般不能由己。”
“我心中总盼表哥能如你一般,做个脱网金鳞,与我放舟湖山。此念之强,梦中只顾自己如意,却忘了表哥心中的左右为难,忽略了表哥不能如你般任意而为。是我为己身欲/念,枉顾表哥苦楚……将你认作表哥,做起鸳梦。”
胡生急切:“你既是爱我心性、行止,那便和我走!我一定爱你、敬你,宋生做到的,我定做得比他更好!”
雨青微笑,却摇摇头。“我不能同你走。我爱表哥,并非只为自己快活。若如此,早在八岁发病时,我便该断了念想,更该乖乖嫁与李家。李阁老前朝神童,廿九岁高中状元,诗书满腹,他的公子如何不能是个如意郎君?只是我与表哥一路相伴,相聚欢愉也罢,思念受苦也罢,皆是我二人心意相通。我既认定了他,哪怕他不能全如我愿,我也敬他,愿陪他捱过苦楚。”
“两载以来梦中我为自己快意,忘却表哥真身如今一人在孝中百般煎熬,是我糊涂。多谢你予我两载好梦,亦感激你直言相告。如今大梦已醒,今是而昨非,我早决心意,不会因有了更快意的日子就撇下表哥。我知如今我命该绝,难为你数年来为我耗费许多修为,如今已不要紧了。我心已足,让我去罢。”
胡生听得割心裂肺,心中冤苦,涕泪交并,“囡囡你在说什么!人本该寻个能让自己最快活的法子活着,你为何这般执拗!我在你身上花去三年功夫、数十载修为,如今内丹还在你身上。你我两载西山双宿双飞、花前月下,难道都不作数了?你如今要为了宋寒琅去死?你不记得自己在西山同我说过什么了?你当我是什么?我们这二年又算什么!”
说到此胡生忽而目露凶光,额上金纹耀耀,身上威压大盛,“我不答应!我不甘心!我……”话说一半忽又咽住,垂下眉头神色委屈至极,望雨青一眼,转身飞奔而去,消失不见了。
阳篇 39
依我三件,我成全你。
雨青见胡生委屈满面飞奔而去,心中十分不忍,唤一句胡生,就要追赶。才跨出一步,身子一晃,猛地睁眼,人仍在绣房。采桑守在身边,远处听见省信拜别母亲。
“学生话已至此,既然大都督心意已决,省信留也无益,不如早归。”说着收拾手中银针。
云夫人再三挽留,求省信顾念小女可怜。省信一声冷笑:
“学生为小姐花费十年功夫,便是外人,亦多少有些情分,不愿亲见小姐咽气。大都督既有如此雅量,那就请尊伉俪守着罢。学生走了,大都督或许能另寻高人,医省信所不能医,亦未可知。省信才疏学浅,告辞了。”说完一拱手,撇下云舒转身自去,挽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