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哪里?”雨青被采桑摇得发昏。
采桑愣住,“小姐不是要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做姑子?”雨青凄然一笑,“别乱说了,帮我把头发绑回去。”雨青撂下剪子,拿黑色细线系住那绺头发,手指慢慢交叠翻转,将青丝挽作一个相思结,系好了。采桑仍在扳弄雨青头发,雨青望着手中青丝,心中惨然:她连姑子都是做不得的。
李阁老如今已是次辅,若自己为拒亲事愤而出家,父亲哥哥必遭牵连,如何能为家中惹此大祸……若要不嫁,除非自己死去,或李家不娶……旁的再无他法。
肃州事务繁杂,伊州初定,西安府亦不太平需人留守,希孟父子老太君寿诞不能回来,只派人送了贺表及贺礼来,遥叩古稀之寿。希孟另写信与云舒,命雨青过了及笄礼便上楼阁,严加管束,以待受聘。
雨青寿宴日一早起来打扮,命采桑为自己多上些胭脂,将箱笼中最夺目那件妆花红色长袄取来。此长袄正是云岩寺时那件,大襟已换过,血迹已除,又是光彩夺目、簇然如新。雨青心中惨然,今生怕是最后一次见表哥了……念头才起,心口又痛起来,勉强忍下,为自己提振精神。
收拾已毕,雨青匣内取出那只荷包,指尖颤着,将前夜所挽青丝塞入荷包,再将荷包仔细藏于袖中。
席中再见,寒琅形容憔悴、意气伤惨,怀瑜并不曾来。雨青一眼望见便再放不下,满心为寒琅牵挂悬心。姑父怕是病势沉重,表哥一家如今必定难过,她单是揣度着,已觉心痛难忍,恨自己不能从旁安慰。
寒琅席间除去低头不语,便是时而偷瞄雨青,雨青觉着。戏唱到第二出,雨青推说疲倦,离了席。今日聚族家宴,园囿不曾锁门,雨青不回绣房,直入园中,走得飞快,采桑几乎跟不上。
雨青入园先向水廊望了一眼,想了一回,不曾停留,再往前走,直走到那墙拘驽儿跟前,四下望去,前面一座假山,假山后便是园中最大一株梨树,正是花期,一树银翠相间,如梦如幻。雨青阖眼,心中暗自祝祷,但愿表哥可以寻来,祝毕转过假山,心中鹿突,等在树下。
胡生看得直摇头,倔丫头忘了水廊避雨时的事了。他两人行动瞩目,早有人防着,寒琅如何能够离席寻来。胡生叹气,只好再与她行些方便。待寒琅离席后,一口妖气吹懵堂上诸人,又化作采桑模样,园囿门首现过一回身形,引寒琅寻入园中。
雨青树下忐忑等候,终于见寒琅远远寻来。岩岩孤松、傀俄玉山,魂牵梦绕,肝肠寸断……只有他,只是他,她亦只要他……天既生他二人,既让他二人遇见了,为何偏要拆散?若终要拆散,又为何教二人相知牵挂十载?
雨青望着寒琅动弹不得,情不能堪。多少年相见时难别亦难、几番风刀霜剑严相逼、那时红袄上血染的屈辱悲愤。雨青认不了、放不下、不甘心。让她悬心牵挂的表哥,让她日夜不忘的表哥,让她一腔心事终成空的表哥。终是见着了,却怕就是永诀了。
阳篇 31
十二阑干独倚遍,断肠芳草远。
“舅父已为表妹定了亲么?”
表哥模样憔悴伤惨,几番欲言又止,问出这句。他果真尚未知晓此中变故。雨青落下泪来,望着寒琅,久久说不出一个字。两年来多少委屈伤痛,满腔心事浮上心头,母亲逼她画像、父亲诓她为李家验看,不过两年,她几乎赴死。
雨青恨不能扑在表哥怀中哭诉,可表哥如今只比她更加艰难,姑父之事已让他憔悴不已,她如何忍心相告!况且表哥尚不知晓,事却已成定局,他二人命运只在帝王同李次辅手中,不过蝼蚁一般,说出又待如何?
许久,雨青望着寒琅,只说一句:
“表哥……要保重才是。”
连胡生都听不下去,转身走远了。
雨青心意已定,终未将近两年所遭变故告与寒琅,亦不询问怀瑜出事底细,咬牙再三,死死望着寒琅,
“表哥幼时说的话可还记得?”
寒琅面色肃然,敛色深揖,他说他此心虽百折不悔也。虽百折……而不悔。百折不悔。几个字撞在雨青心上,嗡嗡地响。是她自己的心,也在说那几个字。终是对上了,终于听到了。雨青想,此生如此,她也可甘心了。
接过荷包,寒琅见着那缕青丝,郑重拔下头上玉簪双手奉与雨青,两人一个来不及念出“愿我如星君如月”,一个说着“死当长相思、我心如磐石”,终被拉远了。
这怕是他们最后之会了,雨青心中想。
寒琅去后,雨青被采桑拉着,走没几步,身形一晃,一口血呕在地上,却微提嘴角一笑,昏死过去。采桑急出眼泪,又不敢叫人,只是搂着雨青哭泣。胡生看得急躁难忍,诸般都顾不得了,现了身形一口气迷晕采桑,一臂环着雨青,一臂拎着采桑,足底一踏腾空而起,几步直落在雨青房中,将两人搁下。
胡生放好雨青后立刻运气,摊掌按在雨青胸前,为她施法。雨青那股痴恋幽香由她胸中发出,芳香馥郁,仿佛拿了她性命作料熏出的,直冲天际。胡生本性最爱此香,离得近了,几乎情不可禁,腹中两条肉骨肿胀滚烫,信子都伸出来。
他强压本性,将自身修为由掌心灌下,额上金纹灵光耀耀,屋中熠熠金彩。一炷香后,雨青皱眉哼出一声,胡生这才松口气收了手,急忙再隐去身形。
蛇精翻上屋顶仰面躺在瓦上喘气。方才一掌抽去他五年修为,抽得他丹田空虚疼痛。他愣愣的,自己亦不知为何要如此抛舍修为救她。当初原是被痴情香气吸引而来,不过为了瞧个热闹、闻个痛快。倔丫头同那小子是成不了的,她死定了。早也是死、晚也是死,何必耗费修为做这无用功?
然而他还是做了,并且已不是第一次了。倔丫头耗一点,他就补一点,倔丫头熬她的命,胡生便为她熬自己的修为,周而复始。他已在此耽搁太久,是时候离开了。胡生正想着,梁下一阵咳嗽,又是丫头一声急呼。胡生一个翻身向下窥看,才为她续住心脉,那些修为还不够么?
至他探了她脉息确认不过是瘀血,才懈口气离了绣房。
他还是走不得。
雨青好端端春天又呕了血,全家疑惑不安,唯有采桑,知而不能言。省信又被请来,一探脉息,却比往时还好些,不得其解,只好实言相告。云夫人终觉不放心,求省信多留几日再看,省信依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