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青三日来只是昏睡,早又吐了几回血,但凡欲说一句话,才张嘴说出一个字便难受得喘不过气,几日来同死人无甚区别。直至今日黄昏,忽觉神志清明,气闷痛楚也轻了好些,雨青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咽了几口清水,雨青睁眼望望眼前,只见到哥哥同父亲,她微微张嘴,几不可闻地说出一声“娘”。
雪苍尽力贴近了雨青,仍是听不清她说什么,一伸手直接将雨青托起,抱在怀中,让她嘴唇贴近了他侧脸。雨青用力再说一遍,“娘亲呢?”
雪苍回身看看,尽力放稳了声音温声向雨青道:“娘在间壁,睡下了,就来的。”
雨青不说话了,头倚在雪苍肩上续续喘着气。雪苍又问雨青,“妹妹有什么话,都说给哥哥,哥哥听着。”
雨青忽挣扎着抬起头来,手攥紧了雪苍的手,用力道:“不要怪他,不要难为他!”说着又咳出血来,沾在雪苍襟上。雪苍知她是怕自己那句“我拉宋寒琅给你陪葬”,心中惨然,那么久了,她仍记着,死前还记着。雪苍强忍心酸道:“好,我答应你,不难为他。还有什么?”
雨青又喘几口气,“我对不起爹爹。”雪苍气得咬牙,抱紧了雨青,替希孟答道:“没有的事,雨儿没有做错什么,爹只是一时的气话,雨儿从小就是乖孩子,爹最疼雨儿不过了。”
雨青含泪笑着摇摇头,又说:“娘亲就拜托哥哥了。保护好娘亲,不要让人欺负了娘亲去……”话到一半说不下去,只是喘气,雪苍满口答应,雨青又道,“凝姐姐……”
“好好好,家里的女人都有哥哥护着,娘亲、凝姐姐,还有你的采桑浣纱,所有的女孩子,有哥哥在,雨儿放心!没人能欺负她们!”雪苍泪珠如线,却还笑着,“还有么?”
雨青面色恍惚,想了一阵,道:“将我葬在……云岩……”说着喘一回气,“云岩寺外……栽一棵垂丝海棠……碑上刻这几个字……”说着伸头要凑在雪苍耳边,雪苍忙低头凑上雨青双唇,听她声音颤着,说出七个字,雪苍又是气又是痛,久久不能开口,雨青说完头倒在雪苍肩上。
过了许久,雪苍收泪,沉声道:“我答应你。”
雨青在雪苍肩上“嗯”一声,不再言语,阖上眼。雪苍见雨青闭眼似要睡去,便要扶雨青躺下,才去扶她肩膀,她又睁眼说句“哥哥”,直直看着他,雪苍停手,抱好了雨青,答应一声,雨青双眸炯炯,问他:“今夜月色如何?”
雪苍呆住,不知她何意,转头向采桑道:“快去看看月色如何!”
采桑跪在地上,哭道:“大爷开恩,楼阁上哪里看得见月色!”
雪苍怒从心起,大喝道:“蠢材!下楼看去!”随之大吼,要下人架梯放采桑下去。然后回头轻轻向雨青道,“妹妹等等,采桑去看了。”雨青一语不发,嘴角不停淌着血,雪苍身上早红了一片,手上亦全是妹妹鲜血。
一会采桑回来,留着泪道:“是弦月,亮得很。”
雪苍扶着雨青头颈,赶紧轻声道:“妹妹听见了,弦月如钩,清辉满院。”
雨青唇边挂起一丝微笑,双眸炯炯,不知望着哪里,喃喃道:“人到……中秋……不……自由……”吟罢眸光暗淡,头沉在雪苍肩上,一口气吐完,阖了眼。
雨青在雪苍怀中断气,雪苍满面是泪,一句都哭不出,半晌咬牙道:“雨儿没有了,父亲这回安心了?”
这时云夫人刚扶了云凝进屋,听到这句眼前一黑,身子向后一仰,又昏过去。希孟看见,立刻冲到云夫人身边,将云夫人抱在怀中,掐她人中,大声唤她“阿舒”。云夫人醒来,一掌拍在希孟脸上,毫无力道,长指甲却将希孟脸颊刮出几道血痕,云舒哑着声音大哭,“别叫我!把我的雨儿还给我!你滚!你滚!”说着哭倒在希孟怀中,云凝立在门口,无声下泪,哭得喘不过气。
从采桑、浣纱起,至云夫人,楼阁中所有女子放声大哭,哀不忍闻,希孟雪苍满面痛泪,一语不发,又一阵残春熏风,檐前铁马,叮叮当当,荼蘼蔷薇,残花满地。
胡生闪身入室,隐着身形,一刻不敢耽搁,手持一支海棠春枝,丹田运气,立起法阵,聚集雨青三魂七魄,附于手中春枝上,待雨青魂魄聚齐,一刻不敢停留,飞身而去。
浮休篇 01
浮休篇——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月落重生灯再红
东风沉醉,十里落英,一片不为人知的青山秀水中,百花次第盛开,空谷莺啭,细雨纷纷。
后山幽谷,一泓灵泉小瀑迂回盘旋,泉水澄如无物,低处池中,水族皆似空游无所依凭。月圆之夜,水面微澜漾碎月光如霜。胡生手持净瓶,极小心地捧着一枝春棠。早春已过,枝上花苞仍旧鲜艳欲滴,细雨中莹润可爱,泛着幽光。
行至池畔,胡生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望一望头上明月。雨青复生要借太阴/精华,为此,这依附着雨青三魂七魄的海棠春枝他已养了十多日。如今终于待到月圆,成败在此一举。胡生捧净瓶的手竟有些颤抖。
前山胡大仙洞府之外,山石上、草窠中,不知藏了多少蛇虫鼠蚁、小红狐狸、大花蛇,大家戚戚促促,深夜密林中只见一对对小眼睛黑暗中闪着光,有的幽绿、有的莹红。
“听说老大要用海棠变个美人出来做夫人?”
“不对不对!是大嫂变成了海棠,现在要变回来。”
“不对不对!大嫂本就是棵树,被人砍了去,如今再夺回来。”
“你胡说!大嫂明明是个人!还是大将军的小姐呢!”
“噫!人族的将军真奇怪,还能生出一棵树?”
一个年纪大些的锦雉精杵一回拐杖,“不然说你们是一山蠢蛋蛋,就这个脑子,几时能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