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良夜如果想要传递太子诏令,从乾京到塞北怎么也要一个月,这也是谢瑜压根不着急的原因。
庞勇如果真有联合王岳之嫌,无需祁良夜发话,谢瑜可以直接先斩后奏,树威军中。
谢知涯思考了一瞬,说道:“但是他最近看起来还挺老实,尤其是您回来了之后,他就没怎么动过手脚了。”
“倒是前段时间,老愿意往军情处跑。”
大致的情况谢瑜都了解,自然也清楚庞勇的不老实。
女人一边洋洋洒洒写着信,对谢知涯说道:“先观察他一段时间,你不要担心。”
这种纯属安慰的话证明她已经不想谈论这件事情了,谢知涯识趣地作别,大步出了营帐,而谢瑜则是盯着她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谢知涯虽然也是谢家人,但是出自谢家旁支,前些年因为帮助谢瑜坐上了谢家家主的位子,算是有功之臣。
但是谢知涯在某些方面,也的确太过于冒进。
但有一点非常好,她很听话,或许这是所有谢家人的特性,女人拿着笔,思考着谢知青和谢知涯姐弟二人,良久,她才继续下笔。
屋内被她点了香,此刻在案前慢悠悠地升腾盘旋,硬生生将女人的面孔都模糊了一层。
这封信是专门写给祁良夜的,告知她如今塞北境况以及自己的意图。但最重要的一点,她要向朝堂中讨一些好处。
区区一万石粮食和几万两白银可支撑不了整个塞北的战事,真当她是舍得拔毛的鸡,全靠塞北的这些存粮过活?又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世上可没这样的道理。
而且,这些日子,只怕王岳一直没停止动作。
。
乾京,骁骑营。
奚丘来这历练将近一个月了,山野公不放心他,就亲自来甲士营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雷万户提前收了帖子,本就谨慎的态度更加恭敬,特意在校场附近都点了一圈火把。
“甲士营千户集合!”
密集统一的脚步声传来,山野公下马时,正好看见了自己那瘦的脱相的儿子出列接受训话。
“枪一,列阵!”
雷万户站在台子上,嗓子仿佛按了扩音器,一声大喝,高台之下乌泱泱一群士兵全都开始调动起来,三名千户,分别为上中下级,按照分配的队列开始统一训练。
“三名千户!集体作业!”
广袤的校场有一瞬间好似在地震,嗡嗡的声音立刻传来,山野公站在校场外围目光凝视着那个黑了一圈和精瘦精瘦的人影。
一旁的管家见他眼里泛出泪光,赶忙将帕子递给他。
“我的心肝呦”
管家手一颤,帕子差点掉地,一抬头山野公已经开始用袖子拭泪了。
“老爷,小公子估计还得等一会儿,咱要不坐下歇歇。”
管家好言相劝,谁料山野公站在柱子后面,又是哭嚷道:“哎呦喂,我的这个小儿子,怎么变得这么丑了。”
“他原先还是个玉美人啊,怎的现在就跟那石头里蹦出的泥猴子,判若两人!惊煞我也啊!”
山野公的哭声让守在校场大门的火器营士兵嘴角微抽,那士兵斜眼偷睨着两人,察觉到有人往这边来,立刻收回眼神板直身板重新站好。
来人正是奚丘和雷万户。
雷万户的笑堆了满满一脸,身子微微前倾,亲自推开围栏的小门让奚丘先过。
山野公见到自家小儿子,这才停止抽泣,奚丘见到自家亲爹突然来了,双眼微愣,看着眼前老泪纵横的父亲,心里慢慢也有了泪意。
“父亲?您怎得来了?”
校场边的火把让二人能将对方看个仔细,奚丘进了军营之后就没时间照西洋镜了,也不知道自己成了个什么鬼样子。
山野公见他少有的沉默,“哇”一声就将人搂进了怀里。
搂进怀里才发现人已经变得结实了挺多,山野公哭声渐止,将人从怀里放出来,狐疑地看着他看了半晌。
“儿子,你这是……变结实了?”
“嗐。”
奚丘叹了口气,山野公这才看清楚他眉间的一团阴郁。
“父亲,以后您不必再来看我了,会遭人笑话的。”
奚丘看着父亲身上的一身上好的绸缎织锦案底花纹,还有脚下踩着的那双用上好云绣刺出来的黑靴,甚至腰间还挂着一只通透白净的玉佩,火光太亮,他甚至看见了父亲头上戴着的金簪玉冠。
来的这一个月,奚丘一直因为士兵们的歧视和讥讽而落寞,直到父亲来的这一刻,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制成的军服。
一股羞愧感突然涌上心头。
来到军营的这一个月,他没有一开始自己以为的那么想念从前的奢华生活,他每天都忙着训练,训话,和士兵们斗智斗勇,忙着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真正的男人。
军营的生活就像一块敲开底层百姓正常生活的敲门砖。
他刚刚知道,原来三十两白银,可以让一家百姓富足地过上一年,十两白银就是一个绣娘的一年工钱……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任何一个人放到一个崭新的环境,都会不由自主地去融合,雷万户只是象征性的对他态度好上一些,奚丘刚来时,就是身处一个狼窝。
他来了之后,才发现,如果他做的不好,会随时都从千户的职位上滚下去。
山野公见他突然间的沉默,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奚丘还不知道祁良夜逼迫世家捐钱的事情,听到父亲的问话,奚丘本能地抬头说道:“父亲,我听说塞北战事已起,家里要是有富裕的闲钱,能捐点儿就捐点儿吧。”
火光将他侧脸照得发黑,山野公看着儿子黑黝黝的双眼,本想摸摸他头的手突然放到了儿子的肩上,“你长大了。”
如果他刚才还以为奚丘只是累惨了,那他现在只无比庆幸奚丘入军营历练一事。
奚丘这才脸上微微浮现一点笑容,他说道:“以前只读圣贤书,现下才发觉,圣贤的道理有许多都是空中楼阁,儿子来了这处,才知这世上有多少人是吃不饱穿不暖的。”
山野公中肯地点点头。
他叹了一口气,“你这样,我就放心了,回去跟你娘说,你娘也能高兴一阵子。”
他最终还是拍了拍小儿子的头,二人又说了一些话,山野公才背着手慢慢往黑暗中走。
奚丘盯着父亲远去的身影,喉结微微滚动,双眸中火光一闪一闪,直到马儿嘶鸣声远去,雷万户适时地说道:“走吧。”
训练还得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山野公夫人:可算有个男人样儿了。
第六十章 吴王
太子府,书房。
“现下因着科举改革,这群文人世家可算是胡乱抱成了一团,你看看这奏本!”
男人将桌上的那几个折子重重一摔,霍世君不看也知道是那几个人在作妖。
他眼皮子跳了跳,“殿下,如今朝中反对声一片,可不能再杀下去了。”
再这么杀下去,只怕暴君的名头是要按在祁良夜的脑袋上下不去了。
祁良夜冷笑一声,狭长的眸子在灯光下闪出光泽,他毫不客气地嗤笑道:“也只有这群蠢人还以为能用他们的性命威胁到孤,这群文人自古以来就空谈什么圣贤道理,但是一个个政绩平平,端的倒是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
“不如放慢一些速度,毕竟改革太激烈,效果倒行逆施就不好了。”
这话戳在了祁良夜的心窝子上,他身子靠在宽大的背椅上,双手交叉放在额前,良久,他抬头,同站在案几前的霍世君缓缓说道:“谢瑜想要把整个匈奴都打下来,她要打持久战,估计至少几个月才能回京,现在不对这些奸佞下手狠一点儿,只怕国库都被他们吞了去。”
最近世家看出了无法制衡祁良夜的趋势,干脆个个当起了缩头乌龟,倒是翰林院和督察院的那帮编撰和御史成日上奏弹劾他藐视祖宗规矩,君王失德,暴戾无道。
霍世君却不赞同这些臣子的说法,听说谢瑜想要攻打匈奴,他赞许地点点头,顺便说道:“殿下,自古以来调和折衷的守成之君好做,兴乱治亡的明君难当,如今国内大兴改革,又有女学新风和宋儒之风相互攻讦,国外又有匈奴强敌,您不如先试着在应天府试试科举改革的水?”
那京城做试验地,那群酸腐的儒臣总不能做什么手脚。
一个个都想踩着祁良夜的脑袋流芳百世,霍世君也出自翰林,自然知道这群老的小的多么执着于名声。
有的时候他们并不在意上奏是否达到了劝谏的目的,倒是希望自己能因此获得一些圣贤的名声,能够青史留名,为自己立传。
正是这一点,祁良夜尤为厌恶这些文官。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无比思念谢瑜,因为谢瑜所拥有的力量太可怕了,就连她扶持的与世俗违背的女学新风都能在天下掀起风云。
男人飞速地思考着科举改革一事,他突然抬头,霍世君下意识侧耳恭听。
“这群文官总是讲一些圣贤的道理,谢瑜传信,叫我闲暇之余提拔提拔葛梅香的人。”
“嗯?葛梅香?”
葛梅香可是女子。
霍世君眉头下意识皱起,但是突然想到了女学新风的内容,眉头又缓缓舒展开来。
“殿下,您想要将科举改革和女学新风结合起来?”
祁良夜思路打开,眸子亮了一瞬,双指有节奏地在案几上敲打,他说道:“他们总觉得孤会顾及着名声,顾及着祖宗的成宪,也因此,他们就觉得能控制孤,能让孤坐在这个位子上任他们所听。”
“他们现在都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倒不如孤将他们打的打,杀的杀,贬得贬,等培养出一批女学新风的人手,和他们打上擂台,他们自然就识趣了。”
文人集团在启朝发展到今天,已经深深扎根在了礼法和规矩之中,启朝的政治体制和模式虽然看起来与前几代王朝大不相同,但是在嘉庆皇帝主政的这些年和前几代君王治理的这些年份里,已经将政府的效率前所未有的放低。
文人们的专业水平和治理水平在温室中迅速下降,而在皇帝发现这种现象想去调整时,却发现文人们死死抱在一团不愿放权,也不愿意皇帝有所突破,只想控制着皇帝做一个守成之君。
皇帝的权力在设置内阁之后,看似前所未有的集中,但也因为文人集团对皇帝的制约和约束延缓了整个国家的理政效率。
那么这个时候,就需要一种新的模式去制约文人集团的集体势力。
那么谁能制约文人集团呢?
文人信奉的是孔孟之道,是万年不变的祖宗之法,与他们违背的就只能是当下的一些违背世俗伦常的势力。
早在祁良夜想这些问题前,谢瑜就已经将启朝当下的运作模式研究透了,她不仅提出了科举改革去挽救祁良夜的新政,更为祁良夜提供了良策。
那就是开放女子和妇人的恩科,允许女子入朝做官,允许一些祖宗之法从未出现过的事物出现,一旦创新成了常态,君主在想做些什么就显得顺理成章。
一旦女子登台,文人集团势必就将火力对准了这群女官,二者相互制衡,远比重设内阁来得靠谱。
走一步看十步,祁良夜心中赞叹起了谢瑜的远见,甚至佩服起她的高瞻远瞩。
但霍世君远没有祁良夜想的这么多,他觉得为人君者,应张弛有道,祁良夜的手段还是太急了些。
但这一切都不会动摇大局。
他更关心的还是谢瑜攻打匈奴一事。
“谢大人在塞北可有传了信回来?”
“朝中已经传遍了,半个月前塞北首战告捷,谢瑜需要更多的粮草和后方支援。”
这就是摆明着要钱,但霍世君虽然之前对谢瑜出征匈奴的壮举有所赞赏,现下理智回笼,他担忧地问道:“谢大人是否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现下匈奴虽然国力孱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怕难缠得很。”
言外之意就是觉得此事操之过急。
祁良夜摇摇头:“她在前往塞北时就已经想好了。”
霍世君还想劝谏,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毕竟在他的印象里,谢瑜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第二日,祁良夜进了宫。
嘉庆皇帝的身子较刚恢复时已经好上许多,这几个月都是皇后亲自伺候他,皇后在养心殿看见自家儿子时愣了一愣。
“夜儿,你怎么来啦?”
寝殿里的皇帝刚喝完养身子的药堂,听见动静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皇后这才身姿款款地和祁良夜一块儿进了殿。
“太子来了?”
一旁的宫女接过皇帝喝干净的药碗器悄悄退了下去,祁良夜坐在皇帝床边,皇后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刘嬷嬷领了命也守在了殿门口。
此时天色未暗,午间的阳光还若有似无地打在檐下的窗棂上,金光透过窗户的花纸漏到了地面上,祁良夜眼睛微微瞥过地面,就开口道:“父皇,我打算开女子恩科。”
嘉庆登时惊疑出了声,“女子恩科?你是怎么想的?”
如今朝政大权都握在祁良夜手里,嘉庆现在能听到的风声都是祁良夜主动告诉他的,从一开始的三年新政,解散内阁,直至现在的科举改革和女子恩科,一项项惊世之举都被他一一做出来。
嘉庆看着祁良夜,两人的双眼肖似,他透过祁良夜似乎都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但祁良夜和他不同。
嘉庆觉着,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情,就是生了个这样的儿子出来。
父王的沉默都被男人看在眼里,一旁的皇后看着同时沉默下来的父子,眉头微微一挑,捏过一盏茶悠哉悠哉说了起来,“这京城里的女学新风都快将天捅破了,你原先科举改革时,就想着拿女子恩科去和这帮文臣打擂台?”
孙玉莹看似糊涂,但也算是晋成公府这么多年唯一一个看得明白的人,她脑子转的快,微微一想祁良夜前后的动作,就猜出了他的用意。
“都是谢瑜的安排。”
“谢瑜?”
嘉庆又是一声惊诧,“她不是去塞北了么?”
“早在提出科举改革时,她就联络起了沐昌伯嫡女葛梅香,葛梅香是女学的领路人,谢瑜在背后推波助澜,硬生生将女子恩科摆到了我的眼前。”
祁良夜叹了一口气,孙玉莹眸子中幽光一闪,“本宫这儿媳妇倒是个厉害的。”
嘉庆眉头微皱,“谢家如今一步一步势大,你日后登基切忌外戚干政,谢国公名义上是国公爷,但手里却握着塞北三州和三万谢家军,稍不注意,极有可能变成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