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看着素净不起眼,却是好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这一痛,当即打破了心念魍魉。
要她亲手了解他的性命,那确是,下不去手的。
江小蛮垂首苦笑,而后抱着离鞘弯刀缓行至妆台前,对着昏暗铜镜,她正身昂首,神色淡漠至极的,同镜中人长久地相视。
她是城中最后的天家子嗣,此行西去,怕不知还要再受多少折辱难堪。世间事,皆要放下。江姓皇族可以湮灭,可苍生子民仍要活着。等天亮之际,她务要好生带着近万余凉国子民,安然无恙地去西土扎根。
将刀柄搁于妆案一角,抵着两个弃置许久的脂粉盒子借力,她就这么站在冰寒的砖地上,两手捏着刀刃最锋利的打弯处,从额角开始,一点点为自己落发。
外间的灯火只能透进一二,那刀身长度又不适宜剃度,动作间,便总难免要刮伤磕碰了。然而立在镜前的女孩却执意要将顶发修剪齐整。
温热的鲜血一行行顺着耳际、眼角、鼻尖滚落,滴滴答答得落在妆台上,落在雪白的袍子上。到她将弯刀放下时,脚下热血冷透,已是汇成了小小的一畦。
望着光洁头顶上的三道大口子,铜镜里的女孩儿却是满意地浅笑了下。青丝落尽的这一刻,有种释怀的轻松,在破城的这一夜,她才终是明白,世间一些执意出家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赤足踏上血洼,黏腻的很,她却也懒怠去理会。
比起战场上那些致命伤来说,头皮上的口子也就是皮肉伤罢了。虽是一直臼臼得淌着血,可她却只觉得过瘾般的快慰。
云破月照,透过暗粉的窗隔在地上投出一方清辉。踏着血足快步过去,她悄悄支开了条窗缝,恰好半满的月色打在眉睫上,也打在雨后宫室连廊,影影绰绰的,没了喊杀尘嚣,愈发显出这一处偏殿的典雅精巧了。
忽而想起韶光说过,李才人方入宫的时候,几被陛下宠去了天上。
借了这短暂的静美无扰,江小蛮长出了口气,才彻底从这昼夜的噩梦里醒过味来。她忽而跪地合十,有压抑的清泪滚落而下。不仅是为了父兄姨母,也是为了这月余以来,菖都内外殒命的十万军民。
数步之遥的床塌上,仍有绵长安详的酣音传来,可帐内人却是早已睁亮了双目窥伺黑夜。从刀刃出鞘的那一刻,他便已是所知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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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江小蛮发现自己是在塌上,身侧衾被冷透,那人早已不在。枕边是一套浅青色的素雅男装,最上头还放了顶软和的灰色小帽。
摸了摸头顶,却是不知何时被人洒了止血的药粉。
当她被人带去主殿时,正逢阔延孜汗不耐地驱打昨日那个美婢。身段窈窕容貌艳丽的少女被他一掌挥倒在地,正在哀哀泣求着什么,而那个昨夜才得了她身子的男人,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的,任由几个副将把人朝外拖去。
江小蛮算是见识了这些异族的罔顾人伦,她忍了又忍,到底是听不得那女子的哀哭,偏了身子在主殿门前挡下了那群虎狼。
原来这女子昨夜初时伤了汗王,此刻便正要被拖去犒军。
高位上的男人缓步而下,带了森寒笑意的鹰目在瞧见江小蛮的打扮后,先是愣了片刻,而后一把掀去灰色小帽,不可置信地笑道:“王侄的戒没破,这倒是又送了个进去。”
阔延孜汗从未信佛,倒是崇奉月神,不过是碍于西域诸部多数派的信仰,才一直容忍着,想要先借了大小乘的宗派一统西北。
“此女原是我崔家的远亲,汗王能否网开一面。”
他一把捏上她的下颌,凑近了细细打量上国嫡公主的面貌。纵是落了发,洗去了那些血污泥垢,这张脸上血色尽失,没有寻常女子的口脂粉腻,也远非是倾城绝色。可那眉眼中的清冷无畏,同衣衫下不堪一握的瘦骨,形成了一种极大的反差。
这样的女子,阔延孜汗没有见过,他下意识得舌尖舐齿,心情颇好地朝左右一扬手道:“就依公主之言,放了她,你们也都退下吧。”
……
片刻后,殿内二人前后而出,走在前头的汗王对疾步趋来的侍从道:“让阿合奇领头先行,九千俘虏分作十股,分插三路军中,尔等断后。至于公主殿下嘛,就让她与民同甘,随宫里的俘虏同行吧。”
江小蛮就这样被分属到了囚奴中间,原以为算是不错的结果,可行军开始后,她才知道为何史书记载的历次交战,俘虏的伤亡会那样的多。
从菖都往西,顶着朔风行过了百余里,到金城郡外的山谷扎营时,已经是腊月了,九千俘虏已然锐减了十之一二。
这其中有原先守城时便负伤的,更多的是年老羸弱的命妇贵女。
他们大多是冻饿劳病,缺医少药,有时候夜里躺下了,晨起时就会听到一些营帐里传来亲人的哀哭声。
惨况不亚于刀兵,江小蛮曾同几个不怕死的医官一起,去王帐里陈情过,结果不仅无功而返,还差点引了正心烦的汗王大开杀戒。若非提耶恰好过来奏报军务,那几个医官怕也就被处死了
困厄无奈地离了王帐后,江小蛮被一只大手拉去了树荫后,一大包还透着热气的吃食被塞进了她怀里。
提耶背着光神色莫辨的,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缄默着转身即走。
手心里的纸包还有些烫,打开一角瞧了眼却是一大块烤得金黄喷香,被掰成了碎瓣的馕。
她看了眼山那头天色渐晚,凛冽风声愈大,不禁轻咬下唇,紧走几步赶了上去。
伸手别扭地扯在他后肘的衣袍边,她凑近了低声恳切:“今夜里起风怕是好些人要挨不过,若是能匀两座毡房的绒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