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垂了脑袋,一言不发,提耶想了想,继续道:“殿下同我……何止云泥之别。于身份权位,我只是一介异域草民。于儿女俗情……少年时,我阖家上下殒命战火,早已是个无情无爱之人。”
轻描淡写地说着惨痛过往,提耶心中感慨,见灯火下的人儿乖巧严肃,他抬手轻抚了下那黑亮如云的发顶,不自觉地笑了笑,终于盖棺定论道:“公主该择个年岁相当的贵胄少年,他会爱重你、疼惜你,与你同享荣华权势、白首偕老……而你我……断无可能。”
大手松开,毅然决然地朝后收了回去。
对着这么个天真纯善的小姑娘,只要是稍稍有良知些的君子,就绝不会利用她的情谊,何况他还是熏染过佛气之人。纵然有九年前的那一档惨祸,那时她不过才六岁,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决不该无辜受牵。
要得武备图,只需用她作引,多勾连些三省内宫的人,剩下的自该是他们自己想法子。
窗外天色黑透了,雪该是下得更大了,细听来,有枯叶老树被堆压的声响。
本以为听了他这段剖白,又会伤了她。可或许,江小蛮是被推拒惯了。对一个姑娘来说,上回她壮着胆子主动去轻薄了他一回,下场却是被重重推在地上,还划开了手掌。而如今,借着皇权的压迫,她自以为是欺负了人还了俗,到父皇赐婚前,再被他言语拒绝几次,也是没什么要紧的。
至少,他愿意拉着她的手,这般推心置腹地同她讲道理,也是在为她着想了吧。
此情此景,从眼前人身上,江小蛮竟一下想起了先皇后的样子。母亲的面容早已模糊,这些年来,姨母不愿亲近,韶光姑姑又聒噪说不通,多少年了,能这样言辞温和,缓缓开导劝慰她的,提耶是第一个。
她莫名有些眼热,竟是张口一笑,板牙玲珑齐整:“你说的不对,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提耶卸下笑意,又回到了惯常的无欲冷峻,一双眼,清冷默然地瞧着对方。
“旁的都不说。”她当然不能说,最喜欢他那双蕴满星辰的眼睛,只是仰着小脸,认真地组织言辞:“其实从去岁夏末开始,我就时常在莽山上听你吹筚篥了,我总是躲着,想象着你的模样。后来滢姐姐出了事,连元徽长老也不敢说话,偏你敢说。还有讲习所门前,那只鹫鸟翅膀伤了,我怕人笑话又怕被它啄疼了,也是你,想也未想,就将它抱了起来……”
“我活了这么大,没有说假话,世上像你这般良善的好人,可真是从未见过。所以,旁的不说,单是这样的人品心性,早便压过那些王公贵胄万千了。就是同你草衣木食……”
她忽然扁了嘴,又暗自傻笑了下:“就是同你草衣木食,就算你永远也不会喜欢我,你也必然会待我好。”
这一番话,浮提耶沙是听得心悸又茫然。可他很快控制好了情绪,只是眉峰皱了一瞬,暗自恼怒近来心绪的起伏。
难怪释尊29岁出家,最后看的一眼,也还是自己的妻儿。爱而生怖,女孩儿家如此深厚的情意,实在比兵戈利刃还要凶险难避。
他回身将剩菜拨至一堆,又将碗筷叠好,只回了一句:“看着是好人的,未必是……贫僧连一个凡夫都作不好,当不起公主谬赞。”
“你这样好的人,若都算不上良善,那我不如也一并剃头受戒去。”
经过这一日的遭际,又为他这一番亲近好言,江小蛮自觉着同他隔阂再无,执拗蛮横的脾气又上来了,见他于灯下沉默着收拾碗筷,她便又犯了着急的毛病,总想着快些说服了人,想缠着他给些承诺。
她的腿还不大好,外头大雪路滑,可是不管提耶去厨间洗刷烧水,还是往来收拾屋子,江小蛮便如只瘸了腿的小田鼠,始终跟在他后头。
她敏锐地觉察出,眼前这人,似乎并不喜欢瞧见她难受的样子。
既然他不会动怒或过分推拒,那她也就放开了手脚,本性毕露地纠缠起来。
“这屋里冷得像冰窖,一会儿我让人去与你搬床暖的来。”
“你这成日里吃得也太寒酸了,明儿开始吃我那处的吧。”
“合意斋的素菜点心可好吃了,酸甜苦辣,哪一味都有,没有他们想不到的。等你伤好了,若是不犯戒,再尝尝他家的甜坯子才好吃……”
从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同人说起喜好来,江小三句里,有两句是离不开吃食的。穿了玉冠道袍,她能胡诌两句道号儒经的,可那都是为了应对贵妃的考核,撑她大凉公主的门面的。豆蔻之年,心性活泼,她心底里最讲究的还是在吃食上,一道开水白菜,江小蛮都能随口背出那十几味作料步骤来。
可无论她说什么,提耶或是淡淡应一声“好”,或是就如哄孩子般推一句“不必”。同她不一样,朅末二十年来都不怎么太平,他是长子,从来学的都是精进谦和,克己中兴。那些莺歌燕舞、口腹之欲,从来都是无用之物。
这般明显无意的态度,却丝毫未曾打击到她。
从原本的回避恭敬,说绝不还俗宏愿难改,到现下能与她如家人一般平常说话,江小蛮心下如意的很,好像已经将喜欢的人彻底划归己有了。
灶间热水烧好了,她见提耶兑好了温水,又准备了伤药纱布。立在一旁,仍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天色也晚了,公主该回去歇息了。”
“让我瞧瞧你的伤。”
她是真的担心他的伤势,可说完了这句,一想伤口的位置是在腰侧,免不得自己就先红了脸。
“皮外伤罢了。”看出她的窘迫,提耶绞好布巾,特意转开话去,“倒是我疏忽了,公主且去内院再喝口水,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以为她会回避,可等他抬手解了衣带,一回头,却见小姑娘杵着没动。
“是箭伤吗?我想看看。”
要看那处的伤,势必就要袒露腰侧。略尴尬得偏了头掩饰,他还未想到推拒的说辞,小姑娘就已然走到了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