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沉到了不见底的深渊里,将信笺对折放在桌上,抬盏抿了口茶,淡淡道:“还有什么大事?”
清运抬起头,有所顾虑地看了一眼青鹿。
阮雀道:“青鹿,你出去廊下看着来往的人。”
待青鹿出去,她抬起眼,“眼下没有旁的人,起来吧,但说无妨。”
主子是宽宏的,可清运不敢起来。
他膝行到阮雀近侧,又伏下身去,压低了声音道:“奶奶许是不知,二爷这些年同宫里常有来往。自打两年前小的跟在二爷身边伺候,就发现了。这两年里,二爷远在襄州,常收到一些大内的用物,字样刻得隐晦,可做工是骗不了人的,小的原没见过宫里的物件,还是一个告老还乡的宦爷见过,告知小的。回京之后,每旬的第四日、第六日、第九日,二爷都要小的在宣华门前候着,可二爷的衙门不在宣华门附近……”
说到这里,他沉默下去。
接下来要说的话,恐会惹来杀头的大罪。
阮雀替他补充了,道:“你是想说,顾二爷同宫里的人有牵连?”
她这话一出口,清运的背压得更低,却没有否认。
“小的……小的曾在二爷的马车上捡到过这个……”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条帕子,摊开来呈上。
帕子一看便知是江南杭丝的质地,面上绣着一簇含苞待放的荷花,蜻蜓低飞,立于花苞上头,正应了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名诗。
但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无论江南杭丝是不是专供大内丝织,无论当今太后娘娘是不是真如传言那般最爱夏荷,最最叫人心惊胆颤的是,帕子的角上绣着一个“萝”字,正是太后名讳楚香萝的最后一个字!
阮雀忽然想起当年的传言。
彼时楚太后待字闺中,顾廷康还不像如今这样瘦削,当得“一表人才”之赞。那时便有流言传出来,说楚香萝和顾廷康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后来朗帝在楚家的势力影响下,不得不封楚香萝为后,顾廷康遵照父母之命,到江宁给她下聘,要娶父亲新疯的她。
阮雀顿时明白过来了。
为何同年中榜同是外放,庞邺身为状元,外放到与西狄接壤的峪关州,顾廷康只是探花,便是留在中原的襄州;又为何庞邺功绩甚伟,仍要攀着司朝这条藤才能从峪关州回京,顾廷康却能在虎视眈眈的楚家眼皮子下,轻而易举从襄州调任回来;又为何人人都忌惮司朝,唯独顾廷康敢对他大放厥词说上一通狠话?
原来,一切的一切,源头都在这里。
不,恐怕还不止。
阮雀想起顾廷康的暴躁易怒。
顶着抄家灭族的压力在朝中行走,除却司朝,又有谁能怡然自得,轻松快活?
早在她嫁入顾家的那一刻,她自以为将要相守一声的夫君,就已和旁人暗通款曲。他在襄州的两年,她们之间来往的信笺情话绵绵,原来是他嘱托别人代的笔。
阮雀嘲讽地笑开。
她自作多情两年之久,到了如今,想要和离居然还在看顾他的脸面?
他自己都不要脸了,还看的什么脸面!
被当成傻子愚弄,这样的耻辱,激起她久违的怒意。
她深深吸了口气,葱白的手指重新展开桌上叠好的信笺,看了许久许久,最后终于下了决定。
“也不知顾二爷想没想过今天?”她抬起头,看向清运,“你起来吧。主家糊涂,并不怪你。你能将顾二爷的字仿个十成十,也是本事,这些信笺里,也能看出你文辞卓然。可你是不是觉着骗了我,觉得对不住我?”
清运又跪了下去:“小人愧对奶奶,甘为奶奶驱使,愿效犬马之劳。”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像是一句酝酿已久的誓言。他垂下眼眸,掩去眼里泛起的星光。
阮雀倾身,在海青石案上扑了宣纸,取过玉麒麟镇纸压在边角,道:“你既有如此才华,又觉得对不住我,眼下我需要借你的字一用,不知你可愿意?”
见清运诧异地抬起头,阮雀取笔蘸墨,抬眼道:“你家二爷不肯和离,你便代顾二爷,写封和离书吧。”
清运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向阮雀,可那张脸上平静得像是春日的湖水,没有一丝顽笑的意味。
阮雀见他犹豫,冷笑道:“怎么?只许你们二爷诓我,不许我诈他吗?既是早有人了,阖该彼此分说明白,两厢消停过日子便算了。偏生你们二爷,一手熊掌一手鱼,两者都要,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情?眼下鱼总算明白自己被骗了,想挣个鱼死网破出去,倒还不能了吗?你不用这样瞧着我,自来都是‘以牙还牙’的道理,他欺我辱我,我该当叫他打落牙齿和血吞有冤无处诉,以换心里的痛快,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有能耐的话他就张扬出去,瞧瞧究竟是谁不要脸面了。”
她说着,抬手将人从地上搀起来。
强横的态度,竟和方才要割傅琼华舌头的司朝,没什么两样。
可没人察觉到这点。
清运踯躅着,顾忌着阮雀的脸色,缓缓挪到案后,提笔写字。